姚绚嫁入陆家不过才几月,对于勋贵人家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尚不太明晰。她的娘家与夫家犹如背后的重山,隔行如隔山,行事风格更是大相径庭。
婆婆的话引起了她的好奇,遂问道:“母亲,陈大奶奶可是那日身着鹅黄色锦袍的那位?”
“是了,跟在她后头的是老三维亮的妻子周氏。”童夫人有心教导,毕竟这些是她应当知晓的。
“妹妹留心些,这里头的叫法大有讲究。”王熙凤也跟着叮嘱,免得不留意伤了他人,陆预又是个粗心的。“齐国公府现在有三位奶奶,大奶奶是老大的妻子,我们都叫她大奶奶,这是依着齐国公府的次序;可老二维尹的妻子岳明沁,我们却不叫陈二奶奶,都叫陈大嫂嫂,这又是依照春秋社的排序来论的。陆预的哥哥陆安当初和陈家老二以及我们家的那位结拜,叫法便由此而来。
听着迷糊不要紧,日后习惯就好。社里头在京的几位夫人,我找个机会带你见见,以后预哥儿也是要入社的。”
童夫人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她不便多讲。对于儿子结社的举动,当初无力反对,如今木已成舟,也只能这般了。
姚绚微微点头,她深知春秋社的特殊,上京前父亲特意叮嘱要小心应对,到了京城哥哥也再三告诫,此事决不能忘。
童夫人接着王熙凤的话,讲述起陈家的特别之处。她们未曾留意到陆颖和林黛玉早已停下闺房话,看着她们。陆颖比黛玉知晓得多些,一边听着,一边为黛玉讲解其中的隐秘。
“陈家大奶奶是嘉祥三十七年嫁给陈家老大的,她父亲是湖南人,当时还只是岳阳守备府何会大人手下的一个参将。
忘了说了,何会大人是庞三的父亲,如今也入京做起京营的官,还封了伯,预哥儿叫何庞三哥,这是从五人结义上讲的。
至于母亲嘛,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姐姐,早年她们家还未发迹,姐姐在当地嫁给相识的人家,几年后妹妹上了待选的名单,彼时上皇的母亲孝仁太后还在世,从名单中选了几个家世、性情、品德好的,分别嫁给了当时几个刚出宫开府的皇子以及南安郡王。
余下的不说,你也明白了。”
姚绚心内感慨万千,丝是扯不断的。
“三十七年的这桩婚事,当时不起眼,在意的人不多。这位陈家大奶奶也是位早年有德名的,后来陈夫人病逝,陈大人又远在辽东,齐国公府的事就都交到她手里了。
皇后娘娘对这个侄女也亲近,时常唤入宫中。”童夫人讲述往事来,尘封的大门也缓缓打开,时光的箭雨漫天而来,其中一支射中了人,她停下话,翻看起长命锁上的文字。
再度开口时,声音较之前高亢了许多,“我想起来了,我说这锁看着眼熟呢。”
童夫人将长命锁上的文字指给王熙凤看,“这是嘉祥三十六年皇后娘娘还是忠肃王妃时又怀了身孕,当时皇后娘娘年纪有些大了,早先两次产下世子,偏而又都夭折,太后怜惜她,命内宫监以缅甸进贡的翡翠为心造一把长命锁,又送到云浮寺,请瞻善大师开光祈福。
可惜皇后娘娘九月怀胎,诞下的是位郡主,太后也不好说什么,还是按原先的安排赐下长命锁。
如今想来这锁也有佛光庇佑,秋岳公主不像她的两位兄长三四岁便夭折,如今也长大了,听说皇后娘娘对她疼爱有加,太后劝她收一位年幼皇子养在膝下,也被陛下代为拒绝了,说是不忍见她伤心。”
这个故事连王熙凤也未曾听闻,岁月如同一把斩断光阴的利剑,将人的记忆斩成一格一格。
“听您这么一说,倒是这孩子的福缘深厚了,做母亲的也安心些。”王熙凤浅浅一笑,眼底藏着慈爱。
底下的黛玉却心中存疑,暗自思忖:“一花两开,墙内墙外。二嫂嫂唤送锁的那位为陈大奶奶,却叫同哥哥结义那位的妻子为大嫂嫂,亲疏之别显而易见。婶婶也有褒贬之语,‘早年’二字甚是奇怪,昔有德,难道今无德?德为性也,厚德岂有时移。”
一旁的陆颖是个话痨,她二哥又宠溺她,对外头的世道知晓不少,不然陆预在家岂能安稳。
她想着这仙子般的妹妹来京不久,自己以前都不知有此人,那这妹妹也必定不知其中关窍,于是附耳悄声对黛玉说道:“我二哥跟我说,长幼有序,一爵不可两赐,是为引。”
黛玉本还有礼,端庄地看着王熙凤同童夫人交谈,一听此话,眼睛睁大,微微侧过玉脸,轻声说道:“贵为爵,功为爵;长为爵,幼为爵乎?”
陆颖面露笑意,这妹妹果然聪慧,不光模样出众,才智更是过人,“玉妹妹机敏,此话不可示于外人,诸家诸代皆有此忧患,我长兄说,天下无一日不为此忧。”
“谢颖姐姐告诫。”黛玉虽是应答着陈家之事,心中却生起对贾家的思量。
比二人更靠炕边的姚绚也独自沉思:“兄长说过,贾府的琏二哥在宫里名声褒贬不一,翰林们多对此人厌恶,如今皇后娘娘却有贵物赐下,着实令人迷惑。”
童夫人归还了长命锁,瞧着娃娃的可爱模样,从怀里取出一个尺寸极小却极为精巧的镶金珠玉凤佩,“我比不上皇后娘娘的厚爱,早先也准备了一物,可不要嫌弃。”
王熙凤自是满心欢喜,说道:“长辈所赐,皆是福分,哪有拒绝的道理。”
一众女眷就着端上来的糕点,品着茶,东拉西扯,谈论着家常之事。
到黄昏时,王熙凤带着黛玉送了陆家女眷出府。回院的路上,王熙凤吩咐丫鬟早些回去准备一桌鱼汤宴,她要同林姑娘填填腹。
等人走了,王熙凤牵着黛玉的手,亲昵地说道:“妹妹今儿请你来,本是你二哥哥写了信,可信尾偏偏挂了一首诗,他欺负你姐姐我幼时未曾读过书,我气不过要与他比比。不想我事忙,竟把今日童伯母要来之事给忘了,妹妹切莫怪我。
我特意请你来助阵,你自幼熟读四书,如今在魏先生处读书,学识在这府中也是少有人能及,你可得帮我参谋参谋。”
黛玉自然没有怪罪的道理,且很是体贴王熙凤的心思,嗔笑着回道:“姐姐托付于我,我必不敢推辞。可有一点,若是我讲错了,回信被二哥哥挑出毛病,姐姐可不能怪我。”
“不怪不怪.......”
二人说笑着进了屋子,王熙凤从信封里单抽出写着诗的那一页递于黛玉,黛玉接过一看第一句就知道是那首了,太有名了。
是刘禹锡的竹枝词,第一二句下头接着的是“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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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整首诗的意思其实很好理解,是刘禹锡在外放荆楚湘川之间做刺史时记录的当地民歌。只不过特别些,相同的内容在她家乡姑苏叫山歌,闽浙为采茶歌,山东为渔歌,都是青年男女劳作时抒情对唱歌,劳者歌其事也。
今刻本的诗序上写,是仿屈原做《九歌》所做,好是好,可偏而她不好讲,二哥哥写下这诗分明是传情,要怪嫂嫂拿来给我了。
黛玉心下如此想,说与凤姐儿时委婉、曲折、隐晦,王熙凤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吃了蜜。
也不叫黛玉往下讲了,是嫂嫂的不是了,招呼她歇了,等鱼汤上来。
鱼是中午就准备好的,做的也快,浓汤一端上,香气扑面,黛玉鼻子灵,闻到里面有药膳的气味,汤一入口,果然,这是食补。
凤姐儿还准备了温好的酒,二人小酌,隔纱不觅雪落风唤,只把酒满人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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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竹枝词九首其一全诗: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纹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