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扯到自己身上,李云昭低眉笑了笑,只是举起茶杯饮了一口,不做应答。
她和汤予荷之间,并非一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聊过钱庄的一应事宜,陈掌柜正好带人呈上美酒佳肴。
姐妹俩好不容易相见,李清颇有些兴奋,一直说个不停。
从春猎时,颜德妃在壁云山如何大杀四方,说到李皎的后宫现状,毓妃冯明月执掌中馈,李皎似乎有意补偿这个结发妻子,想将她立为继后。不过传闻颜德妃已经有了身孕,将皇后之位押注在她身上的权贵也不在少数。只一点能笃定,将来的皇后一定会在那俩人之间产生。
说完这些,李清又好一番吐槽,逮着卓靖骂了半天,什么“土包子、乡巴佬、书呆子、大头泥俑”胡乱骂了一通。
李云昭松散闲适地半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举着酒杯,眉眼含笑,静静地看着她喋喋不休。
李清骂完,却觑着李云昭的脸色,小心问道:“我做的很过分吗?”
“怎么会?”李云昭耸了耸肩,哂笑道,“怎么还自我反思起来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李清转身坐到窗边,手指推开窗户的一条缝隙,让微红的夕阳落进房间里,清丽的面容在光晕下熠熠发光,像一尊忧愁的石像,倚着窗,惆怅道,“姐姐,你说,人如果能一直在年少该多好?”
少年时,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姑娘。
那时,她父亲还没有战死,整个乔国皇室,所有人都将她视为珍宝。父母亲爱她,皇祖母爱她,舅舅爱她,姐姐也爱她,身边所有人都会护着她,宠着她,她是那样美满而幸福。
而如今,那样的美好已经离她远去。
很多事情,她并不是不懂,不是看不明白,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她知道娘亲一直不服李皎,她知道府中的银钱来路不正,那几个脸熟的大臣、将帅、军师幕僚经常出入公主府,虽然他们同娘亲密谈的话,她从来都听不到。可她知道娘亲的志向和野心。
那样的眼神,她曾在李云昭的眼睛里看到过,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又说胡话了。”李云昭偏头看她,仰头斜靠椅背,举杯将夕阳接满,微微晃荡酒杯里映着的一片红霞。
她摇头笑叹:“世上少年不断,断无人终年少。”
不知过了多久。李清仰头饮尽一杯,眼中泛起些朦胧醉意,案上的酒盏杯碟乱放,将杯子放下时,摔掉两个杯盏,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
她趴在了桌上,双颊已泛红,口中胡乱嚷嚷起来。
“李云昭……”
李云昭瞥了她一眼,看她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懒得和她计较。
李清闷声道:“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这是为何?”李云昭走到她旁边坐下,怕她将桌上的酒壶碰倒湿了衣裳,将她从桌上扶起,温声道,“说来我听听。”
“我……”李清抬头看着她,眨了眨眼,长叹一口气,失魂落魄地叙述道,“从前年少无知,我也曾喜欢过一个人,只是……我们绝无可能。”
“不知那人是谁,让堂堂郡主娘娘也望而不可及,岂是天仙下凡不成?”
“不能说,这是个秘密。”李清摇头道,“我不说。”
李云昭一挑眉,“连我都不能说?”
李清苦笑,“就是因为是你,才不能说。”
此话一出,李云昭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这人我也认识?”
李清一顿,垂下眼眸,长睫遮住眼中的情绪,迟迟没吭声,一副拒绝回答的样子。
李云昭笑捏她的脸颊,亲昵道:“到底是什么好人,叫清儿这样牵肠挂肚,说出来,好让姐姐替你出出主意。”
“不是,没有,不说。”李清使劲摇头,打定主意不松口。
从第一眼,第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这份不明不白的喜欢只能按耐在心中,慢慢消化,待它慢慢褪去。绝无前进的一丝一点的可能。
她的人生许多时候都是如意的,唯独那一件不如意的事情,是任她如何努力,也无法得到的。
李清五岁第一次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觉得他是那样的奇怪,不同于世间凡人。
十岁见到他第二眼,即使只是匆匆一瞥,但他给她的感觉依旧那么奇特和陌生,总像融入不了世间天外人,身上带着古怪而疏离的气息,让人难以捉摸,却莫名心生好感。
乃至十四岁时,她父亲战死沙场,她随母亲上山入庙立牌祭拜,因为悲伤难忍又怕哭起来惊扰母亲,便独自跑到后山哭泣,却不小心掉入坑洞。
在漆黑寒冷的夜里,那人提灯寻月,将她救出来。那个晚上,他坐在她的旁边,仰头望着清冷的月光,漫不经心地安慰了她许多话。
他不像白日接见香客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疏远又礼貌,像是卸下伪装,用很平淡和缓的语气,与她说了一番悖逆的话。
他说:“ 人死了是这一次死了,而不是只会死这一次,生命是流动不止的……不过,我最近看了一本禁书,书里说,人、魂,其实是可以重合复活的,如果你想复活你父亲,倒是可以试试,只不过要付出的代价,兴许是你不能承受的。”
她当时听完,心中骇然,忍不住追问他是不是真的,她需要怎么做,应该如何实施。
他哈哈大笑,却大叹她愚蠢,这种鬼话也相信。
那似乎是他开的第一个玩笑,那样爽朗地大笑着,眼睛是弯弯的,明亮如昼,像是一颗脱离世间的玉石,终于沾染上一丝人烟气息。
那么奇怪的人,那么奇怪的笑,让人见一眼难忘。
十六岁的时候,她常常梦见他。
他站在高高的山顶,身后藏着光怪陆离的佛光,脸上带着厌厌的沉稳和笑意,像是一尊被迫入世还俗的金佛,又像被囚困在庙宇的风流浪子。这个偌大的万千世界,与他并不大相关,大安国寺,已经是他生命的所有景色。
李清觉得他可怜,可怜极了。借着去祭拜父亲的由头,她常常上山去。她学着李云昭,给他带酒肉瓜果,甚至很多志怪书籍。
他对她,倒是比对其他人和蔼许多,但仅限于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才会稍微露出一丝真面目。
但只是对小辈的关切,又或因李云昭的缘故,而对她多亲近一分,是能多说几句话的缘分,仅此而已。
李清独自将这个心思埋藏多年,不敢与人透露半分,因为那是不被允许,不被接受的。
世间所有男儿千颜千色,说不上谁很好,谁不好。按着她的身份地位,没道理寻不到一个好儿郎,只是她心里头期望想要的,是永远也得不到的那个。
周郎也好,李郎也罢,多少意气风发的世家子弟,魅力无极的将相王侯,她看了一个又一个,心藏着手握佛珠的凡尘俗世之外。漫无目的、东挑西选地择婿两三年,或许因为不情愿,又或者不甘心,所以谁都不肯选。
面对李云昭,李清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又说不出一个字。
她的心事太过荒唐,太过令人堪忧。
可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即使她没说出口的话,他也能察觉到。
那支签文——是他给予她的警告。
君宜自重,不可痴心绝对。
当时念出那段解意时,在场众多人,没有人听懂,只有她自己知道,笑吟吟的时候,心里窒息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