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日的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让张原的“冰河说”再次成为京中士庶的话题,上了年纪的老者都说这天气果然冷得异常,嘉靖时都不会这么冷,就是近二十年雪灾、冰冻、干旱才这么频繁,去年山东、河南灾民作乱至今尚未平息,就京城民众而言,且不说其他,单这过冬的煤炭一年年涨价就让他们很烦恼,大明朝的日子不好过啊——
自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盛行以来,儒臣往往把天灾当作上天对下界民众的警告,普通百姓没什么好警告的,警告的是君主,儒臣借天灾规劝皇帝要修德勤政、要改正错误的政令、要行惠政爱民,皇帝是至尊,只有借天威来使其畏惧,这当然是一种制约皇权的手段,有时皇帝也会摆摆样子听从劝告,但到了万历末年,灾害频繁,万历皇帝置身于历朝历代皇帝当中应该算得中等,没有那么残暴酷虐,何至于上天就要一再警告?党争兴起之后,天灾也经常被利用来攻击对手、用来逼迫皇帝而达成某党的私利,救国无一策,只会无休止的内斗——
现在张原似有以“冰河说”否定“天人感应说”的用心,这让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一部分大臣颇为不满,当然,更多朝臣对此是持无所谓态度的,因为这与他们的利益无关。
……
大雪从冬月十一日午后开始下起,紧一阵、慢一阵,直至第二天上午雪还在下,这日轮到张原入宫进讲,辰时三刻,张原冒雪入宫,在东华门边未见小内侍高起潜等候,便径自去文华殿,沿路可见小火者在扫雪,雪还在不停地下,扫雪的努力显得徒劳——
来到文华门,却见殿门紧闭,给皇太子讲学的右春坊右庶子成基命也在门楼下等着,见礼毕,张原看着地表皑皑的积雪和天上不断落下的雪花,说道:“这大雪天,皇太子和皇长孙恐怕不会出阁听讲吧。”
成基命道:“若要免讲,会传旨的,我们再等等。”因问张原后日辩论准备得如何了?
张原道:“倒是读了一些书,只怕依然难与启龠东先生和莲池大师相辩啊。”
成基命笑道:“翰社刊行的《几何原本》等书我也买了几部来看,惭愧,很不好懂,只有《伊索寓言》颇为有趣,类似佛家的《百喻经》。”
张原道:“泰西之学与我们大明的学问大不相同,大明的学问虽也重视格物致知,但还是以伦理道德为主,而泰西之学近两百年来的主流是重视理性和实证,他们通过一系列实验来归纳总结,比如《几何原本》,有明确的推理顺序,按照书里提供的方法可以计算出事物的大小、高低,《泰西水法》中对灌溉、排水中的难题都有实实在在的解决办法,非常实用,这对大明的伦理之学是有补益的,在下参加此次辩论,并非要大力支持天主教士传教,也不是以西学来排挤大明的国学,只是不想让南京沈侍郎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排外,想为西学争一席之地而已,也是为我大明艰难的时局谋一条出路。”
成基命是叶向高的门生,叶向高与利玛窦很有交情,成基命对天主教和西学也并不排斥,点头道:“张修撰有经世致用之志,让人敬佩,十五日国子监大辩论我也会去旁听,我是詹士府指定的评判之一。”
张原含笑道:“请成大人秉公而断。”
成基命笑道:“那是当然,你若辩不过,我可不敢包庇你。”
在文华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成基命和张原的脚都快冻麻了,才看到东宫太监韩本用来传东宫谕旨,说今日皇太子和皇长孙不出阁进讲,请两位先生自行出宫,又道:“隆冬酷寒,千岁爷年内不会再出阁讲学了,明春开讲之期届时会传旨。”
张原心道:“既不出阁讲学,那也早点通知我们啊,这大雪天的冻得难受。”便与成基命往回走,刚走到诰敕房的高墙外,却听后面有人唤道:“张先生请稍等。”
张原回头看时,却是小内侍高起潜快步追上来,高起潜向张原施礼道:“长哥要见张先生,在御药房那边等着呢。”
长哥就是皇长孙,御药房就在文华殿后门与慈庆宫大门之间,张原向成基命拱拱手,便随高起潜去了,远远的就看到御药房边的雪地上立着几个人,快步走近才看清正是皇长孙朱由校、太监钟本华、魏进忠,还有乳娘客印月,张原长揖施礼——
朱由校锦帽貂裘,手里捧着一个黄铜暖炉,这时将暖炉交给客印月,还礼道:“张先生,今日不讲课,要等到明年开春天暖后再开讲了,要有两、三个月见不到张先生,所以今日来送送张先生,知道张先生家眷已入京,我让钟师傅备了一份薄礼送给张先生的家眷。”
张原不禁感动,皇长孙朱由校很有人情味啊,当下深深致谢。
朱由校问:“张先生的令郎几岁了,什么名字?”
张原答道:“七个月大,名叫张鸿渐。”
“张鸿渐。”朱由校赞道:“好名字。”又道:“过两天张先生与人辩论,我要来看,看张先生怎么把别人驳得哑口无言的。”
张原笑道:“这回与我辩论的是名儒和高僧,胜负难料啊。”
朱由校对张原极有信心,说道:“张先生不要太谦,张先生一定赢的。”
雪花纷纷,寒风凛冽,张原道:“殿下赶紧回慈庆宫去吧,多保重身体,每日读书习字不要耽误,早晚要练操健身,多听从钟公公、客嬷嬷,还有魏大伴的劝告,这些人都是对殿下忠心耿耿的。”
不但钟本华,魏进忠、客印月听了这话也很高兴,朱由校点头道:“我知道,张先生也请多保重——小高,你提了礼盒送张先生出东安门。”
……
十一月十五日辰时初刻,张原先来到翰林院,然后与侍读学士郭淐等翰林院官员以及二十四名庶吉士一齐前往安定门内成贤街国子监,北京国子监祭酒朱国祯在三重门外相迎,西洋教士熊三拔和庞迪峨、龙华民等人已经先到了,过了一会,詹士府众官在少詹事钱龙锡的率领下也到了,正揖让间,又有几顶暖轿到来,下来的是南京礼部侍郎沈榷、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沈榷又从一顶轿子中扶出一个白眉老僧,正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莲池大师,莲池大师俗姓沈,与沈榷算是同宗——
张原与沈榷曾在南京澹园见过一面,莲池大师他也是久闻大名,焦竑在杭州居然草堂讲学时就经常去云栖寺与莲池大师参禅论道,这时便上前向沈榷、徐如珂和莲池大师见礼,沈榷两眼微凹,颧骨微耸,鼻孔出气笑道:“张修撰去年在南京请邢太监出面放了王丰肃那两个泰西邪教士,高中状元后更是神通广大,竟能让皇帝越过内阁下旨举行辩论,这等手段真让沈某无比佩服。”讥讽之意流露无遗。
张原微笑道:“沈大人,当年佛法南传,经过多少大德高僧的辩论说法,才使得佛法在中原传扬开来,又历经三武灭佛的劫难,佛法终于深入中原百姓的内心,我闻沈侍郎也崇信佛法,我想向沈侍郎请教一下佛法的精义,不知沈侍郎能否教我?”
沈榷道:“张修撰要请教佛法,还有比莲池大师更合适的吗?”
莲池大师年近八十,隆冬季节依旧光着头,短短的发茬好似收割后的田野里新落的一层薄霜,容貌奇古,神情和蔼,张原与沈榷说话时,莲池大师微微含笑,一手笼在袖中,一手不住拨动念珠——
张原又向莲池大师合什施礼,却对沈榷道:“在下想先向沈侍郎请教,莲池大师容后再请教。”
沈榷冷笑道:“张修撰等不及入国子监就要与我辩论吗,也太性急了吧。”
张原淡淡道:“沈侍郎学佛多年,我执依然如此坚深,难道我就不能谈论佛法吗,沈侍郎数千里远来,就只坚执于辩论一念吗?”
沈榷语塞,沈榷要驱逐耶稣会士、禁止天主教本来就有政治上的私心,他是想借此扬名、博取士庶清誉,以便顺利进入北京为官,这时被张原抓住佛法讲究破除我执、法执的要害轻轻一击,有着私心杂念的沈榷就动弹不得了,勉强道:“我是作为儒臣参加此次辩论的,莲池大师才会以佛法与天主教义相辩。”
张原道:“原来如此。”左右一看,问:“启龠东先生还没到吗?”
话音刚落,就见一辆马车驶来,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刘宗周,付了车夫银钱,萧然一身来到国子监大门前,与三年前张原在越王桥头见到他骑驴北上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安贫、乐道、刚直而又迂腐——
张原与张岱、倪元璐几个绍兴同乡一起上前拜见刘宗周,刘宗周看着张原,严肃道:“张介子,四年前在大善寺,你要拜我为师,我让你二十岁前不要参加科举,你不肯答应,说左传有三不朽事业,立德、立功、立言,你要立功,如今你金榜题名,遂了心愿,而这立功就是宣扬冰河说、纵容天主教惑乱世人吗?”
张原毫无愠色,说道:“启龠东先生应该看过学生的万言廷策,学生只是宣扬冰河说吗?冰河说只为救灾备荒而已。”
国子监祭酒朱国祯道:“诸位都到太学大门去候着,皇太子殿下很快就要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