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间,人魔两族总算寻回散落在四方的年轻子弟,安顿于新辟之地。至第三日清晨,朝霞洒落之时,苏清羽独步来到魔族古树之前,眼中带笑,手轻抚树干,似与久别的旧友重逢。
此树昔年曾如怒潮汹涌,其灵力澎湃,曾令她亦感压迫。但今朝再观,不过是山泉之于沧海,已难撼她心神分毫。她抬手凝望,低声道:“老友,是时候了,是你生长的时候了。”
言未尽,大地微震,犹如沉雷滚滚。那古树如得灵命,枝干节节拔高,根系疯长,竟直破土而出,钻入深渊。魔族旧日所筑围墙,在这股生命奔流之力下如纸片崩毁。苏清羽胸口微热,知机缘已至,这片归土将不再只是避世的居所,而是连通八方的门户。
古树如苍龙腾空,枝叶婆娑于云霄之巅。她垂首,望见腕上手镯隐隐发光。苏清羽一笑,喃喃道:“是时候了,你也随我归来。”
她随即跪地,唇语无声,只吐一字:“生。”
只闻一声轰响,大地再度震荡,犹如山川呼啸。那无相之境,化作一道道金线,涌入此方土壤。山川林泽如拔地而起,寸土寸天皆生。制图之人日后重绘天下山河,忽见多出广袤疆域,如从虚无中生出者。人魔交界,需再定方圆。
那擎天魔树,于斯刻高耸天际,犹若信旗猎猎,昭示魔族之势再临世间。
苏清羽转身,望向魔族众人,轻声道:“你们,可以回家了。”
此言一出,天地仿若静止。魔族群中,不少人低下头,脚下踏着熟悉却陌生的土地,眼中已有泪光浮动。那是久违的归属感,是魂牵梦绕的根。
东有地精山,西是旱林荒野,北为风雪之地,南燃烈焰之原。四方故土,今朝再现,家园的脉络重归掌中。魔力悄然回归血脉,断裂的圆环重新闭合。曾一度流离、哀恸、沉寂的魔族,此刻重新站起,战意勃发。
晏秋生仰天长啸,化作一只羽翼铺天的冰凤凰,啼鸣千里,宣告新世之始。林拙、唐琳掌气凝柱,擎起高台,地脉震动间,欢呼之声滚滚如潮。
唯南方火族一系未作声响。他们低头默然,族长已殁,虽得重生之力,却仍需时日方能重拾笑颜。
李墨白立于高处,望着李松鸣与李云归蜕变之姿。风涌水扬,火焰流转,三人皆得真灵洗礼,一朝成长,气度不逊李洛尘。李云归初觉异状,金发尖耳,神色微怔——他已是风族之后。
叶秋泪眼盈盈,挽着李怀山,见三子蜕变成人,唇角笑意未散,忽又低头埋入夫胸。
苏清羽步近,蹙眉问道:“何故哀伤?”
李怀山面上浮出痛色,轻声道:“美琳……她去了。”
苏清羽眼中一黯。
“她以身护众,毫无怨言。”李怀山低语。
裴世勋走上前,握住苏清羽的手,语气温柔却坚定:“她很勇敢。”
苏清羽沉默片刻,轻声道:“将一切告我。”
……
魏国皇宫,肃杀之气弥漫殿内。皇帝萧子衡自归国以来,便锁居金銮大殿,群臣见之色变,内侍宫婢更是战战兢兢,不敢稍越雷池。
自抵宫以来,不过数个时辰,便有谋士前来劝进:“陛下,虽未得生命神树,但另有至宝在手。倘若陛下肯允,将之炼成灵药,可延寿千年,甚至更久。只需少许时日,兴许便能寻得成仙之法,届时陛下与天地同寿,名列仙籍,万世不朽。”
此言,正击萧子衡心中所念。他渴望不死,渴望化身神只——那是他一生所图。
然而,他的眼神却仿佛游离在虚空之中,凝望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思绪早已不在当下。耳畔仿佛仍回荡着那女子的笑声,回到她尚在人世之时。
“你不尝一个么?这是我最喜欢的。”她笑如春风,将手中红果递向他。那双柔荑素指如玉,长袍随风摇曳,宛若水晶澄澈,点缀着晨曦的颜色。
他方才欲伸手触她,却见她的身影如烟云般飘散无踪。
下一幕,她倒卧于怀,血染衣襟,嘴角含笑。他曾呼喊她的名讳,命令她不能死,可她只是温柔一笑,指尖轻抚他脸庞,低声道:
“最悲伤的告别,不是死亡。”
那一刻,他未懂;此时此刻,他仍不明白。
“陛下。”忽听一声唤,清晰而急切,自殿门外传来,惊碎了皇帝心头翻涌的旧梦。
“陛下,该用些膳食了。”那声音又再响起,带着惶急与恭谨。
萧子衡眉心微蹙,神情冷漠。她已死——他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那些轻语低笑,那些旧日誓言,不过是一个垂死之人的虚妄之语,死水罢了。悲伤?怎会悲伤?他是帝王,九五之尊,天下尽在股掌之间,怎可为一个女人动情?
他不过……是有些不甘罢了。不甘那份属于他的征服竟也有失手之时。
他早晚会再寻到那传说中的生命神树,凭此之力,唤她之魂归于躯壳。那副已然冰封的玉体,如今安卧于她生前居所深处,由他亲手施下术法,护其不朽不腐。
他要她回来,不再是自由之人,而是锁在他身畔,生死不离。
殿内空空,万籁俱寂,唯有案上五十余道佳肴散发香气,而帝王自归宫以来,竟一口未动。
所有宫人皆被驱散,不得擅入金殿。凡妃嫔、舞姬,若有不请而至者,唯有死路一条。
跪伏于地的内侍小声劝道:“陛下,自回銮以来,未曾就寝,亦未进食,龙体要紧,还望万万保重。”
萧子衡微微一摆手,声音低沉:“另备些别样的。”
内侍不敢多言,匍匐退下,传令换膳。片刻后,香气再起,一盘红玉水晶碟盛着烤野山豕肉,端置中央,香味溢满一殿。
内侍捧肉至前,道:“陛下,此膳乃宠妃李曼文亲手所制,闻陛下龙体不安,特意献膳。”
萧子衡闻言,眉头深锁:李曼文?是谁?他已记不得那女子容貌,甚至连她的声音也模糊不清。自归宫之后,纵观诸妃,皆无一人能唤起他片刻心动。
他如今心间,唯有一个人——那女子的身影、笑语,如梦魇般昼夜缠绕。
他缓缓转首,望向满桌色彩鲜艳、香味扑鼻的佳肴,忽觉刺目,竟有些厌恶。
他抬起手来,内侍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色。
但下一瞬——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整张御案猛然腾空,佳肴杯盏飞溅四散,琼浆玉馔顷刻洒满金砖玉阶!
内侍骇然跪倒,额头贴地:“陛、陛下——!”
萧子衡冷冷望着他,语气寒如冰霜:“皇后既亡,举国当哀。自今日起,魏国上下不得食肉,违者——斩。”
他语声未歇,又冷冷吐出一语:“那李曼文,不知敬重皇后之名,将她逐出宫去。”
说罢,身形已然隐没在金殿深处,只余那被掀翻的御桌与瘫软在地的内侍,愣愣望着那空无一人的龙椅,冷汗浸湿衣襟。
他缓步徘徊,直至踏入皇宫最深处的一隅。此地寂然无声,长廊两侧灯笼俱灭,墙壁素白无饰,竟无半点生气,仿若幽冥之境,与世隔绝。
他的脚步,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引领,径直走向那一处他曾誓言不再踏入的宫殿。
她的宫殿。他昔日唤作“家”的所在。如今,却成了她的归宿——。
“她并不值得。”他在心底冷冷地提醒自己,语声如铁,“你是皇帝,拥有江山、社稷、万民……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可当那扇朱红宫门在他指下轻轻推开之时,一缕淡香袭人,宛如春风初至,让他仿佛从漫长的噩梦中稍稍醒转。
他踏入那座花园——她亲手所植之地。
园中春意初绽,灰枝之上,翠绿新芽悄然探首。生机与死亡并存的静谧间,那棵熟悉的冬梅赫然挺立,枝头累累红果,如血似珠,在微风中微微颤动。
他的目光忽地定在树下——仿佛她的身影轻舞其中,衣袂飘飘,笑颜如旧。
“怎不试一口?这红果,得等最后一场雪过后才最甜。”她的声音仿佛从枝头飘来,柔和如昔,扣人心弦。
他怔怔伸手,摘下一枚通红果实,掌心之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与气息。
他记得那味道。酸中带甜,清冽如初雪,芬芳似她的发丝。他曾饥肠辘辘,几日滴水未进,那一刻,这枚果实便成了他心头唯一渴望。
他缓缓举果至唇畔,仿佛握住了整个春天。
他轻咬一口,闭上双目,等待那熟悉的甘甜盈满唇齿——
果实一触舌尖,滋味如燎原之火,瞬息之间席卷五脏六腑。他身子一震,只觉苦味如浪潮翻涌,直冲咽喉,顿时呼吸窒塞,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压住。
苦,竟苦得这般霸道,恍若吞了世间万毒,连一丝甘润都无。
他猛地俯身,将那果实吐出,喉头涌动,强作呕吐之态,却难将那苦味驱离分毫。那滋味像毒蛇缠绕,紧咬着舌根不放,又似铁钩般抓入腹中,每一下都撕裂神经。
他手中果实滑落,滴落在石阶之上。他仰首望向那棵结满红果的冬梅,眼神中尽是痛苦与怒意。
他一抬手,虚空一震,枝头红果纷纷坠落,如雨点般洒落庭院,落地无声,红得骇人。
他再欲挥掌毁树,终究止住了手。那是她亲手所植,纵然心如刀绞,他亦无力下手。
他转身踏入宫殿深处,拾级而上,缓缓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那门后,是他以灵力恒守不朽的禁地,也是她最后的栖身之处。
幽暗的屋内,他点燃蜡烛,微光映出她安卧的身影——静谧如昔,美得不可方物。那玉肤似雪,唇如初春熟桃,仿佛随时会轻启笑靥。
他走近,跪坐榻前,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肌肤,低声呢喃:“只要我拥有足够的力量,便能唤你归来。届时,你会再次为我而笑,永远伴我左右。你我,将同登神位,永不分离。”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瓶中封存着长生之法的关键。他望着那幽绿的液体,眼神沉沉。
他知道,他必须活着。为她,也为那尚未完成的誓言。
他伸手触及那道他亲手布下的结界,只觉其波光微颤,仿佛风中残烛。体内灵力随之涌出,注入结界之中,试图稳固。
然而,结界骤然震荡,一声闷响之后,猛地炸裂,震波如狂潮,生生将他震退丈许。他踉跄倒退,目光锁住榻上的女子——
她的身躯,竟在光晕中缓缓化散,似朝霞中升起的晨雾,悄然无声。
“不——!”他失声惊叫,猛地扑向前方。
可她的形影,如同被春水冲走的落花,从他指缝间滑出,径直飘向庭院深处。
他怒吼如兽,振袖祭出一张黑色灵网,欲将那点点白光囚缚掌中。奈何那光芒如烟似雾,不受拘束,穿网而出。
“你是我的!”他咆哮,疯魔一般疾掠而出,追随那道流光奔至院中。
然天不遂人,他脚下一绊,扑倒在寒气逼人的石阶之上。睁眼望去,唯见那点点光辉,如西风中残灯,愈飞愈远。
金色的战袍随风翻飞,竟如秋风中一叶飘零。
“不……别走,求你……”他低低哽咽,话音微弱如风中絮语。
他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欲挽回那道正在消散的魂魄。可手中空空如也,连余温也未曾留下。
那些被他埋藏心底最深处的惧意,猛然倾泻而出,宛若潮水般淹没理智。他再也无法看见她的笑靥,听不到她轻唤他的名字。
她不会再与他并肩观月,更不会与他一同看火虫飞舞。
“不……不……”他喃喃低语,声音仿佛被秋雨压弯。
继而猛地仰天怒吼:“不——!”
他化作一道残影,破空而起,朝着那已然消失的光点追去,哪怕一丝微末的痕迹,他也不愿放过。
不久,他体内灵力耗尽,自空中坠下,重重摔落在那座失去生机的花园之中。昔日金甲耀世的帝王,如今不过是一团摔碎的残影。曾信誓旦旦要登神位,俯瞰万界,此刻却只觉人间寸步难行——若无她在,世间一切再无意义。
他仰卧于地,泥尘染尽金袍,思绪如风中残烛,连灵魂也似被冰雪封冻,麻木不堪。
他终于明白,失了她,他再不能食,不能寐;再不能以皇帝之躯自居。她已远去,留他一人枯守荒城,这便是世间最苦的刑罚。
他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琉璃瓶,内中幽幽流动着一缕晶亮液体。目光落在那瓶中残光上,他怔怔良久,旋即垂下手臂,将瓶子轻轻置于胸前。
那是她留于人世的最后一物,是他为求永生所炼之钥,是没有她的长命锁魂之证。
“我错了……”他低喃着,眼中浮现疲惫与悔意,仿佛终于承认了那无法回头的错。
寒风凛冽,幽影重重将他包围。他仰望星空,却看不见一颗星,只觉天地之间,唯余一人。世间再无可留之物,再无可念之人。
忽有几枚殷红的浆果自树下滚落,伴着初春的晨风,悄然滑至他掌边。他微微侧首,指尖拈起一枚,果皮似血,红得刺目。他未言,只将其置于舌尖,苦味便似潮水般浸满心头——那是悔恨的滋味,亦是爱而不得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