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陵,笑一笑……”寇仲在最后弥留之际,身体无力地俯倒在徐子陵的怀中,虚弱地道:“别哭,我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想,看你笑着送我……”
“好,我笑,但你不准死,你不能死!”徐子陵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眼泪却有如雨下。
“多么神气的笑脸啊!我又看见了,就是这样,无论面前什么事,只要你微笑,那么什么都难不住你的…你一笑,石师会收我为徒;你一笑,言老大会心甘情愿被你打;你一笑,春风楼的红姑也会偷偷给你塞包子……”寇仲的瞳孔已经扩散,目中两行鲜血长流,不可能看见徐子陵的哭笑,但他一直在喃喃自语,似乎能看见徐子陵的笑容,他的脸上,流露出格外欣慰的满足表情。
“小仲,不准死,你答应过我,要做一个无敌大将军的!”徐子陵拼命摇晃着寇仲的身躯,希望他好起来,期盼奇迹出现,让他重新站起来,变回活生生的寇仲。
“小陵,你…你来当皇帝……封我…我一个天下…最威风的…大…将军……”
寇仲说完这一句,脸上浮现出舒心的笑意。
他的手悄然无声地滑落,仿佛沉醉在酣梦一般,寇仲的唇角带笑,他静静地合上双眸,静静地睡去。这一刻不说徐子陵,就连石龙,也禁不住泪流满面。
徐子陵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哀号,他紧紧地拥着寇仲,仰天长嚎,声音撕心裂肺……
天地,也为之动容。
黎明的初阳,缓缓地升起来,照在相依为命的两兄弟身上,温柔一如当日。
石龙咳嗽几声,他缓缓地坐倒,靠在枯井的边沿,轻声叫唤道:“子陵,我也要走了,咳咳,我不想让寇仲等太久的……但在那之前,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大师,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死!”徐子陵现在非常后悔刚才的冲动,失手误伤了石龙,否则他不会有事。
“没关系,咳,我的命早没了,只是强撑回来的,不怪你……咳咳,看见你还活着,我很高兴。”石龙露出微笑,宽容地摇摇头,又道:“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有个非常强大的高手,想以《长生诀》的传人为鼎炉,夺取寇仲的身体,他是一个……也许,他还不知道你的存在,但你一定要小心!”
“寇仲,徒儿,我来了,我们一同上路……”
石龙背靠着井沿,说完了秘密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一个疲惫的旅人,找到了一个可以舒适安睡的地方一般,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清秀的面容,是那样的安详。他走了,走得无牵无挂,走得轻轻松松,尘世间所有的俗事,再也不能束缚喜欢清修的他一丝一毫了。
“大师!寇仲!不要……”徐子陵疯狂地大吼,可是天地之间,没有谁来回应这一个孤独的少年。
只有他撕心裂肺的嚎号。
响彻天地。
声音有如孤狼哀月,久久不绝,摧人心肝……
三个月后,走出悲痛的徐子陵出现在扬州城,虽然由困在枯井底到寇仲回归,经历只有短短的几个月,但人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徐子陵迅速成熟起来。不只是他的心智,就连他的身体,在重挫之后,也迅速成长,短短几个月,就变成了一个大人。
现在的徐子陵,谁也认不出他是原来那个偷窃为生的小混混了。
身材欣长气质非凡的他走在大街上,一袭白衣如雪,仿如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让不知多少女孩子,看得痴迷。
言老大带着手下擦肩而过,再也认不出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几个月前饱受自己拳头的那个小混混。徐子陵看了他一眼,言老大还赶紧给徐子陵欠了欠身,让出道路,满脸恭敬地目送徐子陵离开。言老大心中,还以为这是哪个名门大家的天之骄子。
寇仲和石龙因为保护自己被害,徐子陵非常悔恨自己对他们的不信任。
但他明白,自己哭泣无用。
相反,自己要更加坚强。
在过去三个月中,也每天疯狂练功,除了有意麻痹心中的悲痛,还有对未来的恐惧,一切一切,都形成巨大的压力,让他无日不刻苦修练。只有变得更强,只有实力超越世间所有人,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才能掌控别人的人生,才能让悲剧不再重演,才能让世间随着自己所希望的那一个方向发展。
徐子陵觉得自己最大的优势,是预知了历史的走向。
自己知道几年后,整个中原会大乱,群雄并起,混战连连。
如果能够把握时机,跃身成为逐鹿中原的群雄之一,如果手握重兵,与最后的胜利者李阀争一日之长短,那么才能实现寇仲的遗愿,才能掌控世间的走向,才能真正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问题是,自己如何能够做到那一步呢?
自己孤身一人,又出身低微,谁会支持一个扬州小混混?谁又会看好自己?
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自己的出身,要想得到世家势族的支持那根本不可能,唯一能够招收帐下的,恐怕只能是江湖中的草莽英雄了。而这些人的忠诚度,绝对是低下的,贪财好色的江湖草莽,能指望他们为自己效死吗?
根本不可能!
徐子陵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在世间最没有物质基础最绝望无助的流民入手。
只有自己给予这些人希望,那么,他们爆发的力量,足可以匹敌一切,因为他们是在最低贱位置站起来的。
杨广三征高句丽,劳民伤财,民不聊生,流民遍天下都是,如果能够找到有效的办法,将他们培养成完全忠诚自己的班底,培养成完全依赖自己的属下,那么比起大家族的支持,相信也会毫不逊色。
徐子陵这次重返扬州城,就是希望打听到有用的讯息,这个大隋现在变得如何了?二世祖杨广是否更加好大喜功骄奢淫逸,山东长白的知世郎王薄是否已经揭竿而起,世间的大乱是否将至,世间的混乱动荡是否已经有了烽火燎原之势。
“咦?”
无意中,徐子陵发现有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在偷包子。
她非常聪明,躲在大人的身下,偷偷地掏底层的包子,而且并不贪心,一经得手,马上迅速逃离。
像这样的偷窃小伎俩,徐子陵和寇仲早年时,也是常用的,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是众多孤儿中,成为少数幸存下来的两个。三征高句丽失败,不说整个中原之地,单单在扬州中,就产生了多少孤儿,徐子陵记忆中的孤儿真是数不胜数的多。
而能够支撑活下来的孤儿,却是少之又少。
看见小女孩偷了包子后,并不马上吃掉,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徐子陵就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不论自己还是寇仲偷到了食物,都会分给对方一半。
虽然偷到的食物很少,但分享,让两个人都活了下来,许多更强壮的孤儿,因为独食,反而最终饿死。脆弱的孤儿,要不依靠团结的力量,极难活下来。徐子陵现在一看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心中就倍受感动,因为他知道,在另一个地方,一定还有个小孤儿,等着这个小女孩的包子。
就像当年。
生病的自己,等着寇仲偷窃的包子一样。
在一条堵塞穷巷的杂物中,果然,有个小女孩躺在烂布等垃圾之中,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吃,吃吧,吃下包子你就会好的……”偷包子的小女孩最少只有四五岁,浑身脏得不像样子,黑黑的小手与白白的包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徐子陵听了她的话,想起了当年,寇仲也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生病的小女孩也是四五岁,身体颤抖得厉害,脸色带着苍白的死色。虽然她想活下去,可是嘴唇抖抖的她已经无力吃东西,小嘴开合半天,她竟然虚弱得连包子也咬不动……偷包子的小女孩一点一点地撕着包子皮,放进小同伴的嘴巴,自己舔着嘴唇,吞咽着口水,可是舍不得咬上一口。
看见这一幕,徐子陵又仿佛回到了儿时,当年自己和寇仲,也是这样相依为命地熬过来的。
他强忍心中的酸楚,走上去。
伸手把生病的小女孩从垃圾杂物中抱了出来。
“啊,放开她!”偷包子的小女孩登时尖叫起来,用力地拉着徐子陵的手,一看拉不动,又抓起黑黑的泥沙撒向徐子陵的眼睛。
徐子陵不避不躲,轻闭上眼睛,任凭偷包子的小女孩把泥沙撒在脸上,他手心按住生病小女孩的背,把长生真气缓缓输送进去,尽量用最温柔的水诀真气,滋润生病小女孩的身体。偷包子的小女孩以为徐子陵是坏人,竟然搬起一块砖头,重砸在他的头上。
最后看徐子陵还不松手,又尖叫着扑上去,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徐子陵的手指。
偷包子的小女孩死命地咬着,忽然发现嘴巴里有一种湿热的东西,似乎甜甜咸咸的,满嘴都是,情不自禁地吞了一大口。
好久,她闻到血腥味,才松开了牙齿。
她极度恐惧地看着徐子陵,生怕受到一顿毒打,可是她看见的,却是徐子陵阳光般的微笑。
“别怕,我是哥哥,要吃包子吗?”徐子陵尽量温和地问,仿佛在问童年的自己。
“唔?”偷包子的小女孩一怔,抬头盯着徐子陵不放,发现脸上让自己撒了一些沙子的男子,有着比阳光更加灿烂的微笑,不由楞住了。这一个人的笑容好奇怪,让她心中有种想哭的感觉,明明是笑,为什么会让人哭?偷包子的小女孩一时间,完全想不明白。
“给……”徐子陵带血的右手缓缓地收回来,手掌轻轻一翻,多了一个热腾腾的包子。
偷包子的小女孩盯住包子,拼命吞口水。
却不动手去拿,生怕是一个陷阱。
徐子陵又微微一笑,手掌再翻,上面有了两个包子,他温声安慰偷包子的小女孩道:“你妹妹也有,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吃吧!”
“你是神仙吗?”偷包子的小女孩眼泪哗啦啦地奔流,眼睛红了,小嘴巴也扁了。
“我是哥哥,妈妈叫我来找你们呢!”徐子陵俯下身,把背朝向偷包子的小女孩,道:“来,上背,哥哥带你回家……”小女孩看了看徐子陵,又看了看她的小同伴,最后胆怯地走近过来,小手颤抖地伸向徐子陵,慢慢,顺从地趴到他的背后,当搂住徐子陵的肩膀后,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乖,我们回家!”徐子陵先把沾血的包子递向后面,等大哭的小女孩接过,才反手托起她,一手抱着那个生病的小女孩,大步走出那肮脏黑暗的小巷。
也许,天上的寇仲大哥,此时正在看着这一切吧!
他看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这两个小家伙,就像以前的我们……如果我们小时候,也有一个带自己回家的大哥哥,那该多好啊!
徐子陵背上的小女孩,手中紧紧地抓住那个沾血的包子,一直在放声大哭,声音有如杜鹃啼血,闻之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