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守林有感而发,道出人心叵测。
随后不再久留,吩咐刘捕头帮着向县令知会一声,便带着殷震离开。
蛮女也从堂中回来,看得出她很解气,冲祁六一再比划,大有如此便对得住米家公子的搭救之恩。
此时县令对二位凶犯的判决已毕,胡三娘怂恿他人,定了个主谋,判处腰斩,孙秃子草菅人命,出手狠辣,判处斩首,二犯立即收监,文书则抄送行宫,上报孙壁之,待其点头批阅,便立即行刑。
由于不知道阮守林已从屏风后离开,为卖弄能耐,县令没急着退堂,反当着诸多百姓的面出言教化,言道:利字头上一把刀,贪心之人绝难逃,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有道是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宽仁以待,和睦友邻,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县令的几段话,引得百姓欢呼鼓掌。
连离开府衙的祁六也频频回头。
虽说案子结了,可他依然觉得别扭,以致忍不住询问:“人们都说米二嫂是个良善人,为何没落个善终?那胡三娘也称,时常受其恩惠,可又为何恩将仇报?”
徐道覆抬手搭着祁六肩膀:“世间人心,尤为复杂,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不外乎一个贪字,我且问你,当你身为难民,啃着窝窝头,结果见到旁人在大鱼大肉,你作何想法?”
祁六想了想道:“那我肯定眼馋。”
“只是眼馋?就不想做些什么?”
“我会给自己定下目标,为大鱼大肉而努力。”
徐道覆笑了:“你以之为动力,这个想法非常好,但世间的诸多人,却未必如此。他们会憎恨,会嫉妒,乃至动手抢夺,这便是人心的恶。”
“你还没说,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呐。”
“六,你觉得这乱世中,好人应该有什么样的好报?”
这可把祁六问住了,挠着脑袋想半晌,才磕磕巴巴回答:“说不上得多富贵,那也,也不能横死啊。”
“若非米二嫂积善好施,死后岂有他人祭奠?若非她大儿子救了蛮女,又怎会有今日审判?无妄之灾,谁都不愿碰到,但这取决于天,非人可管控,胡三娘、孙秃子之流,比比皆是,无法杜绝。哪怕圣人当治,也不过是保证,凶手得以伏法罢了。”
祁六歪着脑袋看他:“这么说,在你看来,这样的结果是可以接受的?”
徐道覆点头:“凶案得以告破,行凶者付出了代价,这在乱世中已属难得,我当然能够接受。”
祁六不说话了。
原本他曾天真的以为,若让圣人治理天下,那么世间将歌舞升平,一片祥和,不会再有作奸犯科之人。
如今看来,这恐怕难以实现。
……
染坊命案的判决文书送入行宫,没用两日便被孙壁之亲笔勾圈,送回府衙。
由于此案在虎塘闹的动静太大,县令也想尽快了结,故而不再查什么黄道吉日,立即安排衙役,就在大街岔道口搭建刑台,将二犯验明正身,就此法办。
城中百姓无不歌功颂德,为虎塘能有这么一位做事干净利落的县令高兴。
当那些歌颂的只言片语传入祁六耳中,可就觉得牙碜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当初这位县令,如何推诿躲避的模样。
豇豆在地里种下。
为让它们尽早发芽,祁六拉着蛮女一起,从蓄水井担水浇灌。
二人开始比拼力气,看谁但得快,但得稳。
他们没注意的是,巷道外面,时常会走入一位老者。
这人夏天戴着皮帽,穿着皮袄,腰间还别着杆烟袋。
其总会在上午过来,然后远远看着他们,不靠近,也不说话。
更有意思的是,每当老者过来前,徐道覆总会莫名感受到邪法的存在,然后冲上大街四处寻找,将被纸人控制的百姓解救。
而在一个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的午后,撑伞归来的徐道覆,找到蹲在屋檐下避雨,教蛮女玩石子游戏的祁六。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登中城破,卢秀自焚。
据说胡泰大军攻入登中后,自知大势已去的卢秀,状若癫狂,举刀劈死了自己的十位夫人,而后一把火,连同自己在内,将住处烧成灰烬。
现如今,胡泰已率军凯旋,并将卢秀尸首带回,就放在原先设刑台的岔道口。
祁六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迅速穿上蓑衣,冲入雨帘中。
一路奔行至大街岔口,发现这里已围满了人。
纵使狂风雷雨,也无法抵挡百姓们,对人畜的好奇。
祁六犹如失神一般,粗暴挤进里侧。
但见那简易木架上,放着张草席,浑身焦黑,又被雨淋湿的尸体,伴着许多鸡蛋菜叶安静相眠。
虽面目无法辨认,但身体轮廓,以及手脚长短,还是让祁六觉得熟悉。
确定是卢秀后,祁六本打算离开。
结果这个时候,也不知是谁带头,百姓们竟争先恐后往尸首吐口水。
甚至连孩童也参与进来,在大人指挥下,靠近尸首撒尿。
祁六暗皱眉头,有心喝止,却张不开口,他愤然离去,直奔行宫方向。
行宫正殿内,孙壁之正设宴为胡泰洗尘。
诸多官员皆在。
拿下登中的喜悦,洋溢着殿内的每一个角落。
头号幕僚方平,更是借着酒兴言道:“登中为南北跳板,金阳、大梁、虎塘三城则为后盾,拿下此城,进可攻退可守,主公已稳坐钓鱼台矣!”
孙壁之闻言大笑,豪心一起,举杯道:“人畜下场,便是李申、田狗儿的前车之鉴!他们归顺便罢,若怀异心,某的大军,定让其灰飞烟灭!”
众人无不称是,纷纷饮下此杯。
就在这时,燕开匆匆而入,去了上首,俯身低声汇报:“主公,祁子陆求见。”
孙壁之听到祁六的名字,就颇不高兴。
因在他心里,儿子孙愈之所以沉迷冰火之戏,肯定是这小子教唆所致!
“他见我作甚?”
燕开附耳道:“是为了卢秀尸身的事儿。”
“呵。”孙壁之厌恶道:“怎么,莫非还想着为其安葬不成?”
燕开吞吞吐吐:“他说,说为人兄弟,当善始善终,方不负忠义二字,对卢秀如是,对……对主公您也如是。”
孙壁之大翻白眼:“什么话这是!莫非还想着给我安葬不成?!”
“主公莫要生气,他大字不识,一介粗人,说话肯定没有读书人来的好听,出于忠义之心,倒也情有可原不是吗?”
孙壁之沉吟半晌:“罢了,就由他吧。”
燕开躬身告退,随后又去了田永亨身侧,俯身说了什么。
但田永亨却摇了摇头。
……
宫门口。
大雨不断冲刷着城墙,偶尔的雷鸣电闪,映的天地雪亮。
身披蓑衣的祁六,等了好久,才见燕开回来。
“主公同意了,你将卢秀尸身带走吧。”
“但田先生不愿为卢秀刻名,他让我转告你,或许无名之坟,对卢秀来说才是最好的。”
说罢,燕开转身就走。
祁六沉默抱拳,冲行宫方向微微躬身,算是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