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铅灰一片，沉甸甸地压向大地，似乎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下。官纪尧驾着车，缓缓从天亿集团地下车库驶出。他破碎不堪的心，也如这天气一般，被阴霾填得满满当当，落寞之感，浓烈得化不开。
车子一路疾驰，来到江边大桥。
身旁车辆呼啸而过，发出嘈杂的声响。每个人都匆忙着，有来处，有归处，而他不一样，他的过往已经被岁月尘封，而前途似乎也只剩下黑暗和迷茫。
官纪尧停下车，站在桥边，望着江边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出了神。在这座城市里，无数人坐拥权力、地位和财富，生活得风生水起，而自己，奋斗半生却已一无所有，孤独得像被世界遗弃。
他有种想要一跃而下的冲动，忘是忘不掉了，但只要勇敢一点，纵身一跃，就此告别这令人绝望的世界，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这人世间，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人和事。
允知在家中刚刚小睡一会儿，竟不想被周墨的电话硬生生吵醒。她迷迷糊糊地拿起电话，还带着未睡醒的慵懒。
“姐，大事不妙了……”
“你又来，还能有什么大事？直接说。”允知打着哈欠。
“我发现，这两天，我前姐夫状态特别不对劲。”
“他怎么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允知一听是官纪尧的事，刚想挂断电话。
“他这两天去天亿集团找我新姐夫了！姐，你说你找了这么有钱的新姐夫，你藏着掖着干啥，全江城，我和我妈该不会是最后知道的吧？”
一听到“新姐夫”，允知瞬间不淡定了，心里猛地一紧，生怕官纪尧会做出什么对程嘉代不利的事情。
“他去干嘛呀？”允知急切地问道。
“我今天上午在前姐夫办公室门口偷听的哈，我听到他和张副总聊天，说新姐夫不想见他，他就打算去车库堵人……”
“啊？什么啊！”允知大惊失色，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血腥画面。
“还说要是不同意，就给新姐夫下跪又何妨，怎么也得保住公司那些人的饭碗。”
“下跪？官纪尧打算给程嘉代下跪？是这样吗？”允知重复一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听他们就是这么计划的。我新姐夫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程嘉代嘛，我看到丹羽姐发的朋友圈了，就是他没错。丹羽姐那朋友圈直接被赞爆了呀，现在江城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程嘉代屈尊参加个人婚礼，这事儿简直前所未闻，丹羽姐夫的来头肯定也不小吧？”
“说正事，你怎么又拐到丹羽那里去了。”允知有些着急，赶忙把话题拉回来。
“嗯嗯，姐，你现在也是江城名流了，可别忘了多提携提携弟弟我呀。”
允知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会忘了你。接着说，官纪尧到底怎么回事。”
“同事们现在都在议论，说前姐夫的公司怕是保不住了，大家可都愁呢，我新姐夫雷厉风行的个性大家也都有所耳闻，到时候难不成全都下岗？大家伙明里暗里给前姐夫施压，我看他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这几天见了我，对我脾气都变好了，不像以前那么冲了，就好像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全公司的事。”
“那他现在回公司了吗？”允知还是放心不下，官纪尧是个极有骨气的人，如果被逼到份上，真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
“没呢，下午就没见人影，也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了。”
“好，我知道了。有情况还是及时跟我汇报。”
“姐，什么时候引荐一下，让我见见我的新姐夫呀。”周墨声音俏皮几分。
“放心，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坐主桌，让你姐夫给你敬酒。”她语气匆匆，想快点挂断电话。
“那多不好意思呀。”
“好了，我先不说了，还有事。”允知说完，“砰”的一声挂断电话，留下周墨在电话那头一脸茫然。
允知打开床头灯，坐直身子，立刻拨打官纪尧的电话。第一遍，无人接听，第二遍，过了好长时间才通。
一接通，电话那头便传来呼呼的风声，她心里一沉，他在江边！
“官纪尧，你在哪儿呢？”允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切。
江边很凉，能听到他擤鼻涕的声音，“我在外面，怎么了允知？”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刚哭过，却又强撑着。
允知灵机一动：“你想见熙熙吗？他昨天还一直嘴里念叨着爸爸，你要不和他见一面？”
官纪尧擦了擦鼻涕，是啊，他还有个可爱的儿子，怎么不算他在这世上的念想呢。
“好啊，你愿意让我见就太好了，我现在开车过去。”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缓和，情绪也有了些许好转。
“我给你发个地址，我们在幼儿园见，他快放学了，你现在就出发吧。”
允知迅速起身收拾，打电话叫王阿姨她们回来，她要亲自开车前往幼儿园。
官纪尧回到车上，心里宽慰了不少，他没想到允知还会主动打电话让他见孩子，他灰蒙的世界照进来了一点光亮。而在这个时候还愿意给自己照光的人，正是曾经被自己深深背叛的爱人。
在幼儿园门口，允知把车停下，一眼就看到趴在门口栅栏上的官纪尧，正呆呆地望着这座豪华国际幼儿园的内部，在一群孩童中努力寻找自己孩子的身影。
“你等我一下。”允知和官纪尧打了个照面，见他状态极差，便快步刷卡走进幼儿园，和老师交谈几句后，把熙熙接了出来。
允知把熙熙带到官纪尧面前。官纪尧蹲下身，双手搭在熙熙的肩膀上，声音略带颤抖：“熙熙，我是爸爸，想没想我？”
好心酸的对话，熙熙只是看着他笑了一下，继续摆弄手里的玩具，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
这么长时间没见，熙熙只认得程嘉代，认为程嘉代才是他的爸爸，早就把眼前这个亲生父亲忘得一干二净。
“你现在瘦了这么多，又好久没见了，他还小，记不住事。晚上我请你们父子俩吃饭，我发位置给你，一会儿我们各自开车去，我车上有儿童座椅。”允知看着官纪尧，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官纪尧站起身，默默点头，怎么也隐藏不了眼底的黯淡。他看着允知的车，从开了多年的奥迪A4换成了玛莎拉蒂，在另一个男人的光环下，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女儿已经留学深造梦想成真，儿子也进入了江城最好的国际幼儿园，曾经他为这个家规划的一切，如今都被别人给实现了。
最关键的是，他下午差点跪在那个男人面前，怎么想都感觉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允知在开车去往餐厅的路上，耐心地教熙熙一会儿吃饭的时候，要喊官纪尧爸爸，可熙熙却沉浸在玩具里，根本不理会。
餐厅包间里，允知熟练的点菜。熙熙拼好一个玩具，举起来给官纪尧看，官纪尧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想抱抱他，却被熙熙拒绝了。
服务员离开后，官纪尧一脸落寞，“熙熙好像不认识我了，我这个爸爸是不是太不合格了。”他看着眼前的餐具，垂头丧气，“你单独带孩子和我出来，跟他说过了吗？你不怕再发生以前的事。”
他真的变了，开始为前妻考虑了。
“认不认识你，你都是熙熙的亲生父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今天下午是不是见到他了？你们聊了什么？”允知看着他，认真地问道。
“你还真是手眼通天，我是见过他了，也求过他，我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自尊还值几个钱，我就全都打包卖给他。”
果然如她所料，他真的差点死在了今天。
虽然他们现在分开了，可毕竟做了二十年夫妻，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他那么好面子，如今在情敌面前如此卑微，这对他来说，几乎是等于要了他的命。
她担忧地看着他：“所以，你去江边了，你想不开了。”
他摇摇头，苦笑着说：“我要是真想不开，你现在还能见到我吗？允知，谢谢你还关心我的生命健康，但是我已经是烂命一条，根本不值得你挽留。我对不起你，你不是也一直想要我的命吗？我要是哪天真想不开，就当是还你了，你能记得在你生命里，有我这个人存在过就可以了。”
允知有些生气，眨眨眼，望向远处：“你这么想，我真的会看不起你。你有想过你年迈的父母吗？你不在了他们怎么活。还有那天晚上我们在家大吵，像仇人一样，雅颂全都听见了，她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等我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能不能放过你。我是恨过你，想要精神折磨你，也想让你尝尝我受过的痛苦，可我没想过真的让你去死。我们毕竟有过美好的过去，有两个孩子，他们还在成长，你若是有什么意外，你让这些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怎么度过余生。雅颂和她爷爷奶奶一样，都是嘴硬心软的人，他们有多爱你，你心里应该清楚。熙熙还小，将来要是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个把生命当作儿戏的人，他又会怎么想。当时我再难再难，我没有工作、丈夫出轨、膝下还有两个孩子，我不是也挺过来了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想不开的。”
官纪尧被他说得眼圈泛红，难为前妻还愿意劝这么多，来感化他必死的决心，她太懂他了，完全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更知道该怎么开导挽留他。正因为这样，他心里更痛苦、更后悔。
“允知，我对不起这世上太多人，我感觉你们都不需要我，在大家眼里我抛妻弃子、背信弃义、十恶不赦，我也实在是没什么可留恋的。你猜的没错，今天我差点一冲动就登上了新闻报刊头条，活着真太累了，没有意义。”官纪尧说着，掩面而泣。
这时，服务员打开包间门，看到这场景，识趣地快速上完菜，然后轻轻退了出去。
“爸爸别哭了，吃饭吧。”熙熙突然奶声奶气地说道。
官纪尧缓缓抬起头，看着熙熙纯真的小脸，泪水止不住地流：“熙熙，你认出爸爸了。”
“吃饭吧，爸爸，我都饿了。”熙熙又说了一遍，模样可爱极了。
“好，好，爸爸喂你吃饭。”官纪尧用纸巾擦了擦眼泪，把椅子往熙熙身边挪了挪。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你还不如个孩子通透，先吃饭吧，吃饱了就什么都忘了。”允知看着他们父子俩，道不出的心酸。
官纪尧点点头，用脸颊碰碰熙熙的小脸，熙熙天真无忧的样子，能让人心里化开这世间最重的仇怨。
这一晚，官纪尧和黄允知言归于好，捐弃前嫌。允知虽然恨过他，但是现在更希望彼此相安无事。她是多么善良、多么宽容的女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总能顾全大局又重情重义。
晚上允知哄熙熙睡下后，程嘉代才迟迟回到家。他喝了些酒，脸上带着笑意，看到允知就想上前抱她，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在允知的催促下，他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去了一身的疲惫和酒气，水珠顺着他性感的发梢滑落。等他裹着水汽走出浴室，拿起吹风机将头发吹干，整个人焕然一新，酒意已然消散大半。
允知手里拿着一杯蜂蜜水，倚在浴室门口看他吹头发，就好像在欣赏一幅高级油画。
“允知，你别站在那里了，你现在身体重要，千万不能累着。”程嘉代把吹风机随手放到一边，走过来裹住她，把她抱到床上，他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沐浴露味。
“没那么夸张啦，我总不能一直躺着吧，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你说。”
“今天官纪尧去找你了？”
程嘉代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确实。”
“那他有没有对你做出什么非常规的举动？”
他想了想：“没有。”
“没有给你……跪下……之类的？”允知断断续续试探着问。
“他好像最后是有那个意思，不过被我制止了，我们之间还不至于到那地步。”
允知听了，心里可算松了一口气。
他狐疑：“怎么了？他找你了？”
“不是，是我表弟周墨，还在官纪尧公司上班。表弟说他最近状态很不好，公司的员工都在给他施压，想要保住饭碗。他那么爱面子，要是肯为你屈膝，那他一定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果然我今天给他打电话，他就在江边，一听语气就不对。所以我把他约到熙熙的幼儿园，试图挽回他一点活下去的信心，晚上我带着熙熙和他吃了顿饭，开导了他一番，他也哭了。”
程嘉代听了，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做得对，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能把人逼得太绝。我也有我的打算，等公司上市了，你做实际控股人，还让他当总经理，负责公司运营。”
“那你原谅他了？打算放过他了？”
程嘉代握住她的手：“你都不追究了，我还有必要揪着不放吗？我对付他，还不都是为了你。我的傻夫人，怎么样，下午没不舒服吧？”
允知摇摇头，脸上洋溢着幸福：“我很好，非常好，给他留条生路，就当是为我们的宝宝积福了。我怎么这么幸运，有你这么好的老公，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有点困了，下午忙了一下午，晚上又和新度科技的霍总畅聊了一晚，今晚我们早点休息吧。”
“好，为了宝宝，我也得早点睡。你有空给宝宝起个名字吧。”
“我下午还在想呢，要是女孩，就叫程心澍，澍，及时雨。”他在她的手心上写着。
“那男孩呢？”
“男孩还没想好呢，还有八九个月，可以慢慢想……”
熄灭了屋里的灯，黑暗里夫妻两人相拥，彼此的体温在静谧中交融。他们轻声呢喃，幻想象着宝宝降临的那一刻，这个家又会被怎样的新鲜填满。
官纪尧的心情被允知开导后好了许多，第二天重振精神去上班。就当这是在公司最后的时光，他想开了，便格外珍惜。
下午下班后，他买了些水果，开车回到星月园。天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把车停好，站在楼下，抬头望着曾经的家，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他的头发被细雨打湿，妈妈看到他来，递了一条毛巾。
“密码是熙熙生日。”妈妈戴上围裙打开了冰箱，冰箱里一直都有他喜欢的菜。
“谢谢妈。”官纪尧接过毛巾，心里暖暖的，他并不是被所有人抛弃放弃的。
“以后来提前说一声，我给你做点好吃的。你看你现在瘦的，挣钱哪有个够……”妈妈嘟囔着，走进厨房。
官纪尧看到爸爸坐在电脑前下棋，豆豆在床上玩玩具，画面温馨和谐。
“爸……”官纪尧轻声唤道。
爸爸没有回应，只是握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电脑里不断传来“将军……将军……”的提示音。
官纪尧把毛巾放在一旁，抱起豆豆。这孩子又胖了些，看来父母尽管不情愿，可还是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把豆豆又放回了床上，走到厨房，帮妈妈洗着菜。
“妈，莉樱的妈妈前些日子高血压犯了病，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她现在出院了，联系上我，让我尽快把豆豆交给她，这段时间辛苦你和爸了，谢谢你们帮忙照看她。”
“这孩子虽然是那个狐狸精生的，但还挺听话的，狐狸精的妈能把她照顾好吗？”妈妈一边切菜，一边问道。
官纪尧听出妈妈的不舍，知道她们相处出感情了，“要是您喜欢豆豆，我可以跟她讲，我们来养。”
妈妈顿了一下：“算了算了，你也不会和狐狸精结婚，以后也别再和她有牵扯。孩子给她们养，你每月给点钱就行，雅颂和熙熙才是咱们家的孩子。”妈妈故作心冷。
“好，那听您的……妈，您说，我是不是特失败。”他的语气很平静，也接受了所有人对他的否定。
“纪尧，没有人一辈子是能够完全不犯错误、一帆风顺的，你是犯了大错，犯了一个绝对不应该犯的错，但是你也已经自食苦果了。你看允知，她当时那么弱势，我是打心眼里觉得对不起她，她不也挺过来了，她有句话说得好，凡事都要向前看。你还年轻，人生才过了小半，要是有机会，你再找个踏踏实实肯和你好好过日子的人，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妈妈自我安慰，也安慰着儿子，她这段时间也想通了，失去的回不来，倒不如踏实接受。
“我感觉，我已经没有未来了。”官纪尧苦笑一声。
“你是我难产才生下来的孩子，为了你，我差点丢了性命。就算你犯了天大的错，你也是我唯一的儿子。妈虽然怨过你，但也心疼你，过去的事就翻篇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别瞎想了，我要炒菜了，一会儿烟大，你去陪豆豆玩玩吧。”妈妈把他推出厨房，官纪尧分明看到妈妈眼角渗出的泪。他心里一阵刺痛，父母年近古稀，还要为自己操心。
官纪尧在家里转了转，每个角落仿佛都能听到过去的欢声笑语，记忆实在是太痛了。人类发明后悔，来证明曾经拥有的可贵。
饭菜上桌，热气腾腾，这才是家的象征。
爸爸虽然还是不愿和他说话，却还是夹了一块鱼放到他碗里。官纪尧眼眶一热，“谢谢爸。”
爸爸又给豆豆夹了点鸡蛋，老人虽然嘴硬，可心肠柔软，还是疼孩子的。
“纪尧，我和你爸商量了，你要不把那房子退了，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们老两口，白天除了照顾这孩子，就是翻以前的照片，一翻就是一整天。允知发了几张熙熙的照片，你爸一天要看好多遍。日子过得太冷清了，你要是回来，家里也能热闹点。以前的事就别提了，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妈妈看着他，眼中满是期待。
官纪尧原本对生活已经绝望，可看着眼前的父母，那颗几乎要死去的心，又燃起了点点生机。
“好，爸妈，我看看的。”他回应着，长久笼罩在脸上的阴霾悄然褪去几分。
母亲夹了一筷子肉，放入他的碗中，念叨着：“多吃点肉，你还是胖点看着有福气。”
“妈，我都多大了，还讲究什么福气。”
他在心底默默叹息，自己的那点福气，早就被自己作没了。都说允知旺夫，可他从不信那些玄学，大家都是各凭本事上桌，他输的心服口服。
可王耀实在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特地去了一趟泰国拜神游佛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