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齐铁嘴坐在帘子后头还不知道后来这些事情,他也不想算,算出来了还堵着自己:——算命的人只能认命,没法儿改命。
就好比你希望这个神明帮你,你就只能信仰他,你不能一边信仰着人家,一边把人家的贡品吃了。
不过那时候也正是九门风头正劲儿的时候,日本人还没打进来,民国刚成立不久,城里见着了都得恭敬地喊声爷,那时候齐铁嘴想起以前晚上被吴老狗拉出去喝酒发癫的日子,觉得好像那才是自己的童年,而那什么爹娘离别,则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有时候也会觉得,大概就是因为那种奇怪的家庭教育,才养成了现在这种还蛮令人讨厌的性格吧。就好比每个人都有自己重视的东西,你没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谁都不可能刀枪不入。
窃喜之余,反而是觉得,自己奇怪,自己不对劲,自己才是……怪物。
齐铁嘴干过的最不符合自己脾性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坚守着长沙城,连那年长沙沦陷都没走,那些小日本知道了齐铁嘴神算的名气,请着齐铁嘴去,齐铁嘴二话没说就去了,到了之后就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会失败。然后任凭威逼利诱再不开口。
最后日本的军官气了要动刑,还是解九来了给救出去了,出去了就见着吴老狗蹲在地上和狗玩儿,齐铁嘴就问说,“怎么你蹲在外头玩啊?你这不是无情无义吗?”
吴老狗翻了个白眼说:“我呸,我这是等你进去和他们喝茶玩儿呢!”然后就抱着一只小狗进去了,三寸钉趴在吴老狗肩上恶狠狠地瞪着被抱的那只狗,很不满意它抢了自己的御座。
齐铁嘴看着就笑出声来。
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那个军官让人捎来一句话,大意就是中国人还有很多令人敬佩的能力,希望改日能请先生为自己算上一卦什么什么的。
齐铁嘴就笑着让那人回话说:“那我该去哪儿找您呢?难道去牢房里头吗?还是您希望有朝一日看见我们的军队出现在你们的国土上?”
没后文了就。
齐铁嘴事后曾自嘲说:\"本来以为就自己这个性子,应该是出了事就赶快跑才对。”
吴老狗说:“你没跑这是好事儿啊老八,证明你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东西牵着你呢。”
齐铁嘴也就愣一下。
是啊,看起来活的无牵无挂的人反而最寂寞,因为他不用牵挂什么别人也不会有多牵挂他,而心里头有着点什么的反而活得更有盼头,即便明知是不可能仍要全力以赴。
结果他们几个人里头,最没文化的那个反而看得最清楚。
但是在张启山进行清理的时候,齐铁嘴还是关了铺子带上了几个伙计,准备离开了。
解九只来得及在他临走的时候来送了一下,问:“说难道你不相信佛爷吗?”
齐铁嘴笑了笑说:“信啊,只是老五说得对,我没法儿像佛爷一样,看着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去死,死的时候还那么相信着杀死自己的人。”
顿了顿,看着解九不大好的脸色说:“其实我大概也猜得到,是关于长生的事情是吧?这趟水太混,我不想趟了,这辈子用来冲动的劲都用完了,我觉得我也该换个地方了。”
然后对着解九说:“你也保重,反正实在不行你还能回北平。就是佛爷,怕是迟早因为这事得回老家去。”
解九恢复了镇定,对着齐铁嘴说:“你这别是算出来的啊。”
齐铁嘴就说:“我不算别人还能活多久,算出来没人满意,总是都想再多活一点。再说了,不算不久还有点希望吗?”
解九说:“你快成和尚了啊老八,老五来不了了他还因为帛书那件事儿脑袋疼呢。”
齐铁嘴说:“你来送我都很惊讶了……”
然后火车鸣笛,解九摆摆手就走了,齐铁嘴就注意到这个一贯谨慎小心的人也开始累了——不,或者说是他们都老了。
是啊老了,不会再在晚上跑出去喝酒调戏姑娘,第二天睡一天吐一地晚上起来喝茶,然后翻脸说:“我们这帮子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干嘛学七老八十的老爷子品茶,然后继续跑去喝酒。”
齐铁嘴想,那些不带一点情绪的人大概是如来转世,普通人玩不来,自己是个普通人,所以自己也玩不来。
看着会难受,但是理智告诉自己不能阻止,那没法搞了,只能跑了。
但是还是希望解九和吴老狗他们几个能在这件事情之后还好好活着,就跟自己那爹娘一样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就成了。
到底,还是有了可以放在心里头的东西。齐铁嘴想。
以后大概不会再用这些家伙了,虽然自己命长但是估计这些年算命算下来用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让爷我好好游山玩水找个僻静地儿买口薄棺材葬了——不,火化了丢河里比较好,不然到时候万一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把墓给掘了怎么办——撒河里指不定骨灰还能去大海里头玩玩,多实在。
就这么决定了。
喝酒吃肉啊……就跟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黑背老六从来不把自己当做是九门的一份子,委实说到现在九门是个啥子概念他都还不怎么清楚。
大烟抽多了,本来就不怎么灵活的脑子更是要不得了。
但是会常常看到以前的事情,就像是在很久以前的时候,大家还没散伙儿,受了点小伤就骂娘真要断手断脚反而一身不吭的自己忍着——那种真实的感觉啊,就像是回到了过去。
他常常看见前刀头还没死的时候,女人抱着娃娃,那个男人拎着木棍子在外头躲着,前刀头被女人下了药,男人走出来说,动手吧,动手我就带你走。女人就咬咬嘴巴狠了心拿着棍子砸打着打着就发恨,从厨房里头拿了剁鱼的刀一刀一刀的捅,血溅了一地,然后女人跪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吓着了,也是一个劲儿哭,那声音难听得作死,男人抽了两根烟就走了,什么也不讲。
那场景见多了黑背老六也就不知道那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自己亲眼见过的,如果自己见过那刀头现在就不可能死了,可如果是幻觉,怎么他连女人咬嘴巴这样的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小皮球啊小皮球……黑背老六就想起特小的时候自己的玩具就是那皮球,后来有一次哥哥不小心把那皮球弄烂了,黑背老六就把那皮球弄得粉碎,就剩了渣,母亲看了就说这是个孽种,会给家里头带来不幸,就把黑背老六带上街丢了。
就这么着,以前想的起来想不起来的事情没发生的发生过的事情不存在的真实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一样的来回滚动,有时候黑背老六会想说这就是电影那种玩意儿吧。
有时候和那个叫白姨的女人做爱的时候女人的脸会忽然变成别的人的脸,然会来回闪动,无数的人的脸交织在一起看的不真切。
然后他就忽然没了兴趣,会赤裸着身子坐起来抽烟,那时候白姨就会默默地把衣服穿好然后问还做么,如果没有回答她就会自己拿了钱离开,头也不回。
真的就只是交易而已。
男人需要一个自己还活在世界上的证明,而女人需要钱,很多钱。
男人需要一个自己还活在世界上的证明,而女人需要钱,很多钱。
女人走了之后男人就会继续抽烟,然后在天亮的时候留下房钱离开继续回到那个小酒馆的墙角跟坐着,接着抽烟。
就这么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的世界。久而久之,连语言和思考的能力都快退化了。
只有那一次,那一次做完之后黑背老六看着白姨的脸觉得那是自己的姐姐,虽然自己的姐姐在自己三岁的时候就被卖出去了,也许现在死了,早就死了。
他没能分清楚现实和虚幻,就抓着女人的手说别走,一瞬间之后反应过来以为女人会带着点娇媚带着点轻蔑地说,那就再加点儿,结果女人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任凭自己的手被抓着,眼睛看着黑背老六,安静的像是换了个人。
“真像啊。”他听见女人说,然后看见女人微微勾起嘴角,昔日里头的风华像是在那一瞬又回到了女人身上,漂亮得不像话。
黑背老六就觉得这世上大概除了这个女人不会再有人坐在他旁边静静的看着他笑了,虽然女人眼里可能根本印的不是自己的样子。
但是那不重要啊,重要的是还会有人看着你笑这件事儿不是么?但是现在这些人要把自己唯一在乎的东西抢走,谁不生气呢?
拥有一屋子玩具的孩子丢了一个娃娃最多只会哭闹一下午,只有皮球的孩子丢了皮球也许就会选择去死——或者杀了那个害自己皮球不见的人啊!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视野里都是血和尸体,白姨站在远处害怕地看着黑背老六,黑背老六歪了歪脑袋不知道说什么,他看见白姨后头的敌人,提着刀走上去就是一刀,他看见女人害怕地躲开眼里全是慌张的样子。
他走到女人面前去,女人害怕的发抖,然后黑背老六把刀丢在地上,沾了血的手本来想摸女人的头,却忽然发现血液还没凝固,就僵在空中停住。
“我……我来看看你,”白姨说,“看你死没死……不,不是,六爷,我。”
黑背老六忽然就觉得很没意思,手缩回来弯着腰把刀捡起来,眼里头都是血色。
白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来惹了这么一个大人物。
黑背老六没说话,扬了扬手,白姨有些着急说,六爷我以后可以就跟着你——话还没说完黑背老六就走了,就跟以前无数次一样,黑背老六在后面看着白姨离开,头也不回。
他知道不会再有女人那么静静地看着自己温顺的像只家养的兔子了,也不会有女人就单纯的把自己当做一个人,一个嫖客来看待了。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说不定那晚上其实是幻觉呢,是吧?反正除了自己以外啊,谁都没看到,谁也不会听自己说啊,不是吗?他看着后面空荡荡的房子。
再也不会有了,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