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彩蛋】街亭之后
丞相躺在床上，手中捏着的，是那封夕儿的诀别信。
夕儿离开，已经六天了，丞相，也已经六天没有下来床。痛哭一场，仿佛抽干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眼睛一闭，便是夕儿的模样。他不停的回想，第一次见到夕儿时的场景，她眼眸深邃，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层层叠叠都是他当时不能理解的情感。然后呢？看着她笑颜如花，看着她英姿飒爽，看着她智珠在握，看着她神采飞扬。直到在他以为可以与夕儿相携一生时，自己将她舍了。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夕儿的眼眸中再也没了那如阳光一样的晶彩，取而代之的，是沉郁，是哀伤，是疏离，还有自嘲。即便在南中，她终于原谅了自己，他好像也极少再见她的笑意直达眼底了。
丞相又在心中默念着这封诀别信里的字字句句，她说爱我，可是又说，她累了，即便重伤也不愿意医治，因为怕我再将她送给东吴。自己终究是伤了她的心，伤到她不敢再信自己，伤到她宁愿死了应那万箭穿身的誓言，也不敢再信自己一次。
可是扪心自问，在听到马谡没有当道扎营时，自己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此战若败，大汉更加疲敝弱小，他该如何违背盟约？
问出这句话时，自己其实就已经确定了，大汉若败，则必不能背盟，他不可能让国家社稷为了一个女子而与东吴交恶开战。
夕儿太了解他了，她知道自己一定还是会舍了她，所以，才会去赴死吧？
万箭穿身的那一刻，一定是怨着我，恨着我的吧？
诸葛孔明啊诸葛孔明，她林夕是个多好的女子，好到让主公都惊艳，好到让云长都爱重，好到让孙权八年来念念不忘，可她唯独爱了你，唯独你将她伤得宁愿去死。
所以此刻，心碎的巨疼是你该得的，因为夕儿不仅心碎了，还被万箭穿身。
永远的孤独是你该得的，因为你不配得到这份爱和温暖，你是个冷心冷情的白眼狼。
夕儿，临别那一天，你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赴死了对么？所以才缠着我放下政务只陪着你，所以才想要将我画下来，所以才不停的嘱咐我要保重身体……
是呀，你凯旋了，你用命助我拿下了陇右，而此刻，我居然连一句“宁愿不要陇右也不愿意你殉国”都说不出口。
大汉，不能没有陇右。
我却可以没有你，即便现在三魂七魄都只剩下了一魂一魄，我却还是得活着，我可以没有你。
诸葛亮将手中的信放在枕下，他觉得自己丑陋如斯，他觉得自己再碰那封信都是对夕儿的亵渎，他觉得自己现在这般躺在床上为夕儿流泪简直虚伪，明明是他亲手葬送的，又哭个什么劲儿？
可是他做不到，他连从床上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赵云在屋外徘徊了好久，终于还是敲了敲门，未等到丞相应声，便不管不顾的推开了房门。
丞相侧躺在床上，面冲里，只露出瘦削的脊背，以及那忽然白了好多的蓬乱的头发。
“丞相，小夕已经入殓了，明天就是她的头七，你，要不要再去看她一眼？”
丞相身躯一震，没有说话，只抬起了一只手臂，颤颤巍巍。
赵云立刻上前，一个用力将他扶了起来，一阵头晕眼花，丞相闭眼缓了好一阵，才点点头。
“丞相，我帮你梳头更衣。”
强打精神任由子龙将他的仪容简单收拾了一下，轻轻的说：“子龙，你扶我过去吧。”
声音嘶哑，赵云也红了眼眶，半扶半架的撑着丞相的身躯缓缓往灵堂而去。
所有人都对丞相行注目礼，鸦雀无声，灵堂里，武将大多都在，看到丞相终于出现了，有人面露哀伤，有人神色担忧，有人则以为丞相终于挺过来了而松了一口气。
丞相不能倒下，丞相若是倒了，大汉也就完了啊！
“众将，暂且先退下吧，亮要与夕儿说几句话。”
众人抱拳躬身，转身退出，只有赵云，还在强撑着丞相的身躯。随着越来越靠近那个棺木，他觉得丞相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孔明，你还撑得住么？”
诸葛亮只流着眼泪点头，瘦削的两腮不住颤抖，终于趴在了棺木上，看了林夕最后一眼。
那灿若桃李的面庞已经灰暗，那嫣红的唇瓣已是惨白，他想伸手再去抚摸一下夕儿的脸，却又自惭形秽。
“夕儿，夕儿，主公和云长来接你了么？你且先去，等我……不，你不会等我的，我知道，我知道……生前那样伤你，死后，还想要你等我，我真是……可是夕儿，能不能来梦中看看我？骂我，打我都行，只要让我再看看你，夕儿……”
顺着棺木，诸葛亮瘫软在地，如何哭都无助于缓解他心中的痛。
第二天，丞相强撑着换上了道袍，戴上了如意莲花冠，亲自为夕儿做超度法事。可任凭他如何踏罡步斗，如何画符念咒，那象征着超度成功的符纸终是不燃，他亲手点燃祭奠的纸马供品也只是安静的烧成灰烬，没有被风带走一丝，都堆在原地。
丞相委顿在地，嚎啕大哭。
护在一旁的只有赵云，赶紧上前，“孔明，怎么了？”
“她不要，子龙，她不要……她不要我超度她，也不要我祭奠给她的任何东西，她恨极了我，我做什么她都拒绝了，子龙……”
赵云也心中大恸，扶着丞相，环顾四周，大声说道：“小夕，你可怜可怜孔明，别这样狠心，小夕！”
没有任何回应……
再次倒在床榻上，丞相觉得自己仅剩的那一魂一魄也快随着夕儿一起去了。
“子龙，将夕儿安葬在定军山吧……”
整整半年，在阿斗都忍不住想要亲来汉中侍疾时，丞相终于能下地了。
又休养了半月，他去定军山看了一眼夕儿的坟，手指轻轻的沿着墓碑上那“大汉辅汉将军林夕之墓”的汉隶摩挲，在心中做了最后的道别。
“夕儿，我知道你还恼着，不愿意见我，但我要回成都了，总还是要跟你告个别的。夕儿，子龙给你选的长眠之地不错，我记下位置了。不多烦你，我这就走了。”
成都城外，天子帅文武百官出城三十里迎接凯旋的北伐将士们，可气氛却是少了欢庆多了肃穆。
看到丞相的马车时，阿斗快步上前，扶住想要下车相迎的相父，两人竟是执手相看泪眼。
“相父，你还好么？”
“臣……还好。”
可是阿斗看着相父那忽然白了好多的头发，看着那颤巍巍清瘦了好多的身躯，看着那双盛满了泪水和哀伤的眼睛，哪里能信这句“还好”？
回到成都的当天，丞相就独自进了太庙。
扑通跪倒，看着先帝的塑像，哽咽着喃喃。
“主公，你有没有见到夕儿？她有没有告我的状？云长，我现在多想你还能揪住我的衣领，将当年没有落下的拳头砸下来啊！”
“主公，我知道夕儿定还恨着我，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帮我转告她，我诸葛孔明对不起她，可想她想得紧，我求她来看看我，求求她……”
诸葛亮神思恍惚，颠三倒四的哭诉了好久，最终深深拜伏在地，“主公！帮帮我……”
阿斗在殿外守了好久，及至里面没了声响，方才进去，一见相父竟然晕倒在地。赶紧上前扶起丞相，对着刘备喊道：“爹，你告诉林先生，阿斗不能没有相父，她不是最舍不得伤害相父的么？看到相父这样，她不难过么？爹，你帮帮相父！”
回答他的，只有忽然起的一阵幽风，以及风中那似有若无的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