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河把汇票叠成方块塞进毡靴夹层,拽着还在傻乐的柱子往林场外走。
两人踩着化雪的泥浆路拐过两个弯,远远看见白桦树干上钉着块斑驳铁牌。
\"班车站\"三个红漆字底下停着辆漆皮脱落的解放牌客车。
1980年东北地区长途客车多为解放cA10型。
\"咱这是要蹽哪儿啊?\"柱子扒着车窗瞅见供销社橱窗里的\"飞跃\"牌胶鞋,鞋帮上那道红杠晃得他眼热:\"这不得进城才能买着?\"
陈大河摸出两张皱巴巴的毛票递给售票员:\"进省城!\"
说着把柱子按进后排掉漆的绿漆座位:
\"取了钱先给你整双四十二码的,再扯块呢子料给你媳妇做衣裳。\"
班车突突发动时,柱子被柴油味呛得直咳嗽。
前座穿劳动布工装的老汉正在啃冻梨,汁水顺着胡子滴到印着\"工业学大庆\"的帆布包上。
售票员胳膊上套着碎花袖套,挎包里钢镚撞得叮当响。
柱子突然攥住陈大河胳膊:
\"咱火急火燎进城干啥?这汇票搁炕席底下焐着不暖和?\"
陈大河掰开他冻裂的指头小声道:\"五万五的票子不落袋,比揣着炸雷还瘆人!\"
说着左右看了看:\"明儿取了钱咱在到储蓄所,给你新开个折子。\"
\"给我?\"柱子眼珠子瞪得比供销社的搪瓷碗还圆:\"不是,这钱……这钱都是你……\"
陈大河闻言笑道:
\"你他娘跟野猪拼命的时候可没分这么清!你媳妇要是见不着折子上的数,还当咱钻山沟子搞破鞋呢!\"
柱子闻言愣了愣:
\"那……那得是多少?\"
陈大河嘿嘿一笑:
\"两万二!\"
柱子突然把脸埋进掉毛的皮领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去年借你那三十斤全国粮票……我媳妇她……\"
\"打住!\"陈大河扯开他领子:\"存折要用户口本,明儿得先去派出所给你开证明——\"
突然压低嗓门,\"跟民警就说丢了,交五毛钱工本费,懂不?\"
柱子赶忙猛点头:
“你说啥俺就干啥!”
班车在供销社门口刹住时,轮胎碾过冰碴子的动静像野猪磨牙。
柱子扒着车窗看外头排队买灯笼的人群,正月十五各式灯笼晃得他直咽口水。
穿蓝布褂的售货员正踩着凳子挂灯笼,铁丝上还荡着串冰冻糖葫芦。
\"大河!\"
柱子突然压低嗓门:\"取了钱能不能……给我娘捎件羊皮袄?\"
陈大河摸出个锡酒壶灌了口:\"早跟老刀把子订了件滩羊皮的,回头让王瘸子他跑山马的捎回去。\"
见柱子眼眶发红,抬脚就踹:\"憋回去!等会让人瞅见当咱耍钱呢!\"
班车晃悠到火车站时,日头已经卡在西山尖。
柱子刚跳下车就被广场上的人群震住。
穿中山装的干部夹着公文包小跑!
戴栽绒帽的铁路职工挥舞绿色信号旗!
还有个穿喇叭裤的小年轻扛着双卡录音机,邓丽君的甜嗓儿混着蒸汽机车的汽笛声往人耳朵里钻。
\"跟紧了!\"
陈大河拽着柱子钻进售票厅。
水泥地上黏着瓜子壳和烟头,墙上的列车时刻表被糊了层油灰。
柱子仰头看那密密麻麻的铅字,突然指着\"哈尔滨\"三个字小声道:
\"这不中啊!我二舅说城里人专宰生瓜蛋子!\"
陈大河把两张硬板票拍在他手心:\"宰也宰我这老梆子!等会上了车……\"
话没说完,进站口的铁闸门哗啦升起,人群像开闸的冰棱水般涌向站台。
陈大河拽着柱子挤进绿皮车厢时,过道里塞满了鼓囊囊的麻袋和柳条箱。
穿军大衣的正跟乘务员扯皮:\"我这山货不占座!\"
说着掀开麻袋露出油亮的松子,惹得几个戴前进帽的老头直咽口水。
\"37号!这儿!\"
陈大河用胳膊肘顶开个抱孩子的妇女,把柱子按进墨绿色人造革座椅。
椅背上的网兜里插着搪瓷缸,缸身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已经褪成粉红。
对面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正拿钢笔在《人民文学》上划重点,眼镜腿缠着白胶布。
柱子刚想摸座椅下的暖气管,被陈大河一巴掌拍开:\"烫手!\"
话音未落,车厢连接处突然喷进股煤烟味,呛得他直咳嗽。
穿铁路制服的乘务员推着铝皮小车吆喝:\"茶叶蛋两毛!烧饼一毛五!\"
\"要俩!要俩!\"
柱子掏出皱巴巴的毛票,换来油纸包着的烧饼刚咬两口。
突然瞪圆眼睛:\"妈呀!这铁椅子会转!\"
原来前排旅客调转座椅方向,四个穿劳动布工装的汉子掏出扑克牌甩得啪啪响。
陈大河踹了他一脚:\"土包子!这叫活动座椅!\"
说着掏出锡酒壶灌了口,酒气混着车厢里的旱烟味直冲脑门。
后排抱孩子的妇女突然尖叫:\"谁摸我鸡蛋!\"
网兜里探出只脏手,攥着鸡蛋就往军大衣里塞。
柱子刚要起身,被陈大河按住:\"少管闲事!\"
话音未落,穿蓝布褂的乘警晃着手电筒过来,胶皮棍敲得椅背咚咚响:
\"注意保管随身物品!\"
车厢忽然晃荡着启动。
柱子脸贴在起雾的车窗上,看站台上挥动的红绿旗渐渐后退。
卖冰棍的老太太追着火车跑,棉鞋在雪地里打滑的滑稽样惹得他嘿嘿直乐。
陈大河掏出硬板车票插进座椅上方的铁夹,票根上赫然印着\"山河屯-哈尔滨 2.40元\"。
\"狗日的涨价了!\"
他肉疼地骂了句,转头看见柱子正跟斜对面的红围巾姑娘搭讪:\"妹子这毛线活真好!\"
人家织的绒线裤被他夸成花,气得姑娘摔了竹针:\"流氓!\"
陈大河揪着柱子耳朵扯回来:\"再撩骚给你踹茅坑蹲着!\"
突然瞥见车厢尽头闪过戴红袖箍的身影,连忙把装汇票的毡靴往座椅底下踢了踢。
广播里突然炸响《祝酒歌》,盖住了列车轮轨撞击的哐当声。
柱子突然凑近陈大河耳边:
\"咱这回回去就是万元户了吧?听说公社要发大红奖状呢!\"
陈大河望着窗外掠过的白桦林,玻璃映出他嘴角的笑纹:\"嗯呐,村里头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