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运河扬州三湾段,漕银失踪之地。
平江伯漕运总兵官陈王谟来了,右副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李肱来了,钦差副使黄公公和东厂司房霍重楼也来了,还有扬州知府、江都县令等官,一时间旌节济济、冠盖如云。
漕帮总甲田七爷也被带来了,和秦林初次见到时的风光大不相同,他现在头发散乱,脸上带着乌青,衣服被撕破了,明显受过拷打。
一见秦林,田七爷就跪下哭诉:“秦将军替在下辩诬啊,在下实在冤枉,五十万白银,漕帮怎么赔得起哟……”
秦林眉头皱了起来。
陈王谟毕竟有愧,避开了秦林探询的目光,而他身边的那位白师爷始终面无表情,即使面对秦林锋利如刀的目光,也毫不在意。
田七爷明明就是冤枉的,像陈王谟这样为了一己私利故意刑讯逼供栽赃陷害,是秦林最厌恶的行为,所以他走到田七爷身边,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本官知道漕银不是你偷走的,稍等本官便替你洗清冤屈。”
田七爷感激涕零,又朝秦林磕了个头才站起来。
白师爷在陈王谟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这位平江伯就不乐意了,朝着秦林一甩袖子:“秦将军,你不来参见,反把李都堂和本官老远的叫来,念在你是锦衣刘都督委的办案官儿,本官倒也不计较这点礼节,但你要是一味阻挠本官向漕帮追比赃款,徇私袒护田某人,便莫怪本官翻脸无情,要上奏参革于你!”
“何必,何必呢?都是为朝廷出力,不分彼此嘛。”黄公公赶紧软语相劝。
随着案件迟迟未能破获,陈王谟的态度几乎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他来说首要的任务就是追回漕银,其他的全都可以放在一边,前面对秦林态度极好,只因指望他能破案找回漕银,现在态度完全改变,则是对追赃失去了信心,转而想硬逼着漕帮赔补亏空。
“秦世兄!”张懋修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热情的朝秦林挥着手,把大哥和妹妹甩在身后,急匆匆的走着。
“秦兄好久不见啊,这次又要出手破解疑案么?”张懋修边走边说,喜笑颜开的道:“小弟又可以大饱眼福,这些曲折离奇的案件,等我回金陵和王世贞王老先生说说,替你编成戏文来传唱才好玩哩。”
陈王谟见了这一幕,心头吃惊,脸色微变——作为武勋贵族,他并不怎么畏惧张居正的权势,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丢失了漕银,料想京师中已有无数的御史言官上本弹劾,听说因为涉及到一条鞭法以银子抵充实物税的做法,张居正非常不满,要是再得罪他的亲信,那可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啦!
堂堂平江伯、漕运总兵官竟心头忐忑起来,后悔刚才不该得罪秦林,甚至寻思从什么方面弥补一下才好。
张敬修和张紫萱兄妹也走过来了,三人像众星捧月一样把秦林围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
“一别多曰,耳闻秦世兄在金陵好生风光,愚兄弟都羡慕得紧呢!”张敬修话不多,说到这份上已是非常亲近的表示。
张紫萱则笑盈盈的望着秦林,距离之近,甚至可以闻到她身上的女儿幽香:“秦兄,银两消失之谜,小妹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今天秦兄定要一展身手,叫小妹大开眼界呀!”
秦林微笑,自然而然的道:“别的不敢保证,白莲教所用的手段,绝对是你们闻所未闻的。”
陈王谟、李肱等人惊讶非常,秦林说话并没有丝毫谄媚讨好之意,看样子他并非张居正心腹下属的地位,而是与相府的公子小姐平等论交呢!甚至,张家三位对他还颇有几分敬慕之意!
说不定这秦副千户还真有点门道……人人都这么想着。
见人们到齐,秦林拍了拍手掌:“牛大力,把装漕银那艘大船下游的河底捞一捞!”
我倒!众官眼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粉碎。
自从漕银失踪,人们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白莲教用什么不为人知的方法,把银子弄到河底去了,所以用什么滚钩铁爪、细竹爪篱打捞了不知多少遍,可以说河底都被翻遍了,责任最大的陈王谟甚至出重金到沿海请了水鬼来摸过河底,都一无所获。
现在秦林又要捞河底,岂不是愚蠢至极?
白师爷撇撇嘴,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陈王谟说:“东翁恕学生愚昧,这河底已捞了无数次,秦将军这次又能捞出什么来?以学生愚见,还是回去审问漕帮总甲田某人,及早追比账银,也好给朝廷一个交代。”
“是啊,白夫子说的有道理,”漕运总督李肱也点头赞同,他的责任比陈王谟小,但要是能逼着漕帮退银子,这场天大的祸事就算过去了,官场上平安无事就好嘛。
田七爷哭丧着一张脸,漕帮虽然有钱,可五十万两银子已是大明朝国库大半年的结余数目,怕不把漕帮所有商人的家底掏空,或者摊派给所有漕工?再说了,银子好赔,罪谁来认?抄家杀头啊!
秦林仍是那么笃定,朝众人笑笑:“稍安勿躁,一会儿就有结果。”
牛大力划着小艇来到大漕船下游一点儿的位置,把铁爪绑在长长的竹竿上,伸进河里,挖啊挖,用力挖,挖出了,呃,一坨淤泥?!
噗的一下,白师爷笑喷了,朝陈王谟拱拱手:“学生愚见,东翁现在可以回扬州城了。”
“好臭,好臭!”张懋修用手在鼻子底下连扇直扇。
张紫萱睁着迷人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故作不解的问道:“三哥,你扇什么呢?”
张懋修挤眉弄眼做出恶心的样子,指了指白师爷:“刚才有人噗啊噗的放屁呀!岂不臭得厉害?”
张紫萱掩着小嘴,咯咯直笑。
白师爷登时闹了个面红耳赤,陈王谟也不说要走了,别的人本来想笑话秦林,赶紧把马上要出口的话,又给吞回了肚子里。
牛大力取了淤泥回到岸上,秦林让陆胖子端出准备好的铁锅、锅铲、煤炭等物,就在地面挖了一孔灶,把淤泥放在锅里,点火熬煮。
白师爷的神色变了几变,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说。
别的人敬畏张家权势,漕运总督李肱却是万历新政的反对者,并不介意张家公子小姐的态度,呵呵冷笑道:“难道秦长官还要从污泥中炒出银子来?非是本官自夸,也曾博览群书,从没看见有化银为泥之法!除非白莲教真能遣神驱鬼,否则泥中断不至于炼出银子。”
李肱所说的确有道理,只可惜无人敢冒着得罪张居正的风险来附和他,一番话说完众人鸦雀无声,叫他好生没趣。
淤泥中水分很多,铁锅底下点起大火,陆胖子添柴、牛大力扇风,时值隆冬,熬得锅里水气蒸腾,渐渐熬干成了一锅干沙泥。
秦林抄起锅铲就上去炒了起来,翻动一阵,热得满脸通红汗珠子直冒,他干脆把飞鱼服敞开了,看看张子萱盯着锅里出神,这家伙没脸没皮的唱了起来:“一呀炒,炒得河沙喷喷香,二呀吵,炒得妹子看出了神,三呀炒,原来是个嘴馋妹,盯着哥的桂花栗……”
张紫萱粉面发红,小嘴一撅,把秦林狠狠瞪了两眼,不去看他。
张懋修朝秦林做了个鄙视你的手势,正想帮妹子骂秦林几句,忽然就惊讶的揉了揉眼睛,大声叫起来:“天哪,没看错吧?河沙里面炒出银子来啦!”
众位官员再也顾不得朝廷命官的威仪,在好奇心驱使下一窝蜂的朝前涌,伸长了脖子去看秦林那口锅。
只见失去水分变得灰白的干沙泥之中,一些银闪闪亮晶晶的金属颗粒滚来滚去,起初还只有散碎的几颗,秦林越炒就越多,不一会儿,融化的金属颗粒就结成了手指头那么大的块儿。
难道这就是丢失的漕银?
秦林熄了火,用火钳把那金属块儿夹起来。
陈王谟喜不自胜,冲上去就想抢过来看,秦林却把火钳一转,没让他拿到。
“你!”陈王谟急得眼睛都红了。
“伯爷不怕烫手?”秦林话里有话的戏谑着,把金属块儿浸到旁边的雪堆里,刺啦一声水雾冒起来,这才递给陈王谟。
顾不得许多,陈王谟把那白亮亮的东西送到口中咬了一下,然后他的笑容就凝固了,愕然,惶恐,莫名其妙。
“这不是银子,”秦林轻而易举的从呆怔的陈王谟手中取回了金属块,“实际上这只是锡而已,和银子比起来就太便宜啦。”
张紫萱也不计较秦林口花花了,秀眉微蹙,眸子亮闪闪的:“秦兄,这样说来是白莲教用锡替换了银子,然后在此间把锡扔在河底?”
“回答正确加十分!”秦林打了个响指。
四名把总开箱检查银锭并不会一锭一锭去咬,甚至连摸都不被允许,只是开箱粗略看看,而装运漕银的密舱光线又非常的昏暗,锡和银都有着银白色光泽,便能鱼目混珠了。
可锡锭的大小是和银锭一样的,否则很容易在开箱查看时被识破,那么它是怎么通过泻洞或者舷窗离开密舱的呢?又为什么化在了河底淤泥之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