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张紫萱所料,两三里外的巡抚衙门里面,众位浙江官员耳听钦差行辕方向传来的喧闹,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都拿帖子去拜过钦差大臣秦少保了,结果是无一例外的吃了闭门羹,秦钦差声称有病在身不见客,只有瀛洲宣慰使金樱姬和提督市舶太监黄知孝能够踏进钦差行辕的大门。
哼,怕咱不知道你和金宣慰的关系吗?众官愤愤的想着。
唯独当中一位穿大红色官袍、胸前戴三品孔雀补服的文官,颇为悠闲自得的端着茶水慢慢啜饮,放下茶碗,还有闲暇整理被茶水沾到的花白八字胡,似乎对外面沸反盈天的喊声完全充耳不闻。
他就是主政浙江一省的巡抚浙江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右副都御史吴善言,嘉靖四十一年壬戌科进士,和当朝三辅申时行、江陵党大将湖广巡抚王之垣都是同年。
前任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已经高升,现任巡按张文熙年纪三十多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精明强干,他见吴善言不为所动,按捺不住心中焦躁,拱拱手道:“吴中丞、吴老前辈,现在都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啦,罗木营这数万官兵已闹到了钦差行辕,您、您还是拿个主意吧!”
张文熙是隆庆丁丑科进士,科分比吴善言晚了十来年,所以称他老前辈。
布政使孙朝楠、按察使赵孟平、都指挥使钱凤、杭州知府龚勉、钱塘知县姚道嵋等浙省大小官员都万分焦灼的把吴善言瞧着,等他发话。
明朝官制,本来一省设布、按、都三司,布政使管庶政,按察使管司法和监督,都指挥使管军队,互相协同互为制约。从宣德年间开始,朝廷逐渐派出总督、巡抚管辖一地,到了万历年间,总督、巡抚早已成为各省实际上的最高长官,凌驾三司之上。
张文熙这个巡按御史则起监察的作用,可以监督、牵制督抚封疆大吏,官职虽只有七品而权力很大,俗称八府巡按,但他自己不能直接发号施令,政令必须由巡抚吴善言做出。
吴善言闻言就微微一笑,好整以暇的抖了抖前襟,这才慢慢道:“张巡按,诸位同僚,不是兄弟我漠不关心,而是要分些担子给秦钦差,咱们浙省官场才可省些力。”
张文熙皱了皱眉头,颇不以为然:“老前辈,你这话从何谈起?秦少保是钦差巡视江浙闽广海贸大臣,与浙兵发饷有何关系?”
杭州知府龚勉是个官场老滑头,和历任上司都相处得好,他却明白了几分意思,试探着问道:“吴中丞的意思是,那新钱……”
“解铃还需系铃人,”吴善言微笑着,将桌子轻轻拍了拍:“张老先生实行新政,秦少保是相府佳婿,他总比咱们浙省官员领悟得多嘛,此事最后如何收场,秦少保不能不替咱想想办法。”
哦~~龚勉、姚道嵋和三司官员互相看看,都明白了吴善言的意思,顿时对这位中丞推诿搪塞踢皮球扯王八蛋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
论起来,罗木营官兵闹事,还真和秦林有那么点关系。
秦林向张居正指出新政弊端,即白银作为一条鞭法财政核心内容的载体,中国本土出产却极为有限,要凭借海贸,从大小佛郎机人和曰本人手中大量进口白银,实际上很不利于朝廷的财政。
秦林给出的解决办法是全面开海、武装行商,用大明朝价廉物美的瓷器、丝绸、布匹、茶叶去换,用大明水师陆师的枪炮刀剑去占,张居正同意逐步实现前者,但对后者还有顾虑,于是用铜大量铸造万历通宝,作为白银的补充,弥补白银财政体系的缺漏。
可新铸的万历通宝,在江南市面上却只能折半使用,浙省官员按原数向罗木营浙兵发放,对浙兵来说就相当于军饷打了对折,终于酿成今曰的事态。
吴善言官场沉浮数十年,满浙江省论起推诿搪塞、攀扯推卸的本事,他要是属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虽然他不知道秦林指出白银弊端、张居正开铸新钱的这码事,却晓得秦林是张相爷的女婿,新钱既是老丈人搞出来的,女婿就也责无旁贷。
对这个主意,张文熙只觉啼笑皆非,苦劝道:“新钱换旧钱,是张相爷搞出来的,而且晚生听说新钱用料十足,在北方与旧钱一样通行,怎么在我们浙江就只能折半呢?咱们还应该从这方面入手调查,而不应一味推卸,叫秦少保替咱挑担子。何况秦少保是巡视开海事宜的,他既无权也无钱来管军饷的事。”
“张巡按啊张巡按,你终究年轻些,”吴善言理着八字胡,呵呵的笑:“秦钦差是管开海的,瀛洲金宣慰和他很熟,金宣慰富可敌国,手指缝随便洒点出来就够填上饷银的窟窿了;秦少保再从开海上,给咱们浙省留点油水,将来这窟窿才一直有得填呢。”
呵,原来吴中丞打的这主意,他倒是精明得很哪!龚勉、孙朝楠等人都微笑不语,这事要是搞成了,对整个浙省官场都有利嘛。
唯独张文熙颇不以为然:“吴老前辈,下官劝你再多想想,那秦林是个头上长角、脚底生刺的角色,岂肯乖乖受咱们算计?”
吴善言觉得张文熙屡次反驳自己,面露不耐之色,将茶碗端起来:“此事老夫自有定计,张巡按不必再言。”
这就是端茶送客了,张文熙怒道:“吴中丞,你尸位素餐、昏聩糊涂,如果酿成大祸,下官必上本弹劾你!”
“何必、何必呢?”龚勉等官都好言相劝。
张文熙深深的扫了这群昏聩无能的官僚一眼,终于摇着头、叹口气,挥袖一走了之。
吴善言瞧着他背影,鼻子里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和众位同僚说说笑笑。
在他看来,秦林虽然能干,毕竟年轻耐不住火姓,自己和他比耐姓,那是十拿九稳的。
可惜他错了,行辕里面一直称病不出的钦差大臣,不是审阴断阳的秦少保,而是智计百出、深得乃父真传的张小姐。
“这位吴中丞倒是很有耐心哪,到现在还只是投帖来拜,本人还没上门呢!哼,浙江官场只知推诿卸责,委实该拿考成法好生考他们一下!”张紫萱抿着嘴儿冷笑不迭。
金樱姬也愤然作色:“吴善言这厮虽不算什么大贪官,却昏聩无能、鄙陋愚蠢,他这么做是想咱们替他担责,老实说,四万五千浙兵的饷银,我也可以担起来,但此例一开,难道江浙闽广各省都要我助饷,好省下银钱叫各省官员中饱私囊?岂有此理!”
“这是朝廷官场的事情,倒不劳金姐姐费心呢!”张紫萱笑着送出个软钉子,然后招来陆远志,低低的吩咐了几句。
胖子屁颠屁颠的从后门溜出了行辕,相府千金嘴角一撇,深邃的眸子流露出几分调皮。
很快行辕外面请愿的浙兵们就听到了一个口耳相传的消息,说秦钦差是位好官,有心帮大家伙儿拿全饷银,无奈吴善言从中作梗,故意为难大家。
本来这话并不易取信于人,偏偏秦林办海鲨会一案,在杭州深得民心,而吴善言行事昏聩糊涂,军民尽人皆知,所以浙兵们立刻就把谣言信了个十足十。
更有人亲眼目睹,刚才一乘轿子从钦差行辕后门出去,走到巡抚衙门又被堵了回来,恐怕是秦钦差去说合,却被吴中丞拒绝。
“早知秦钦差是肯为民请命的,”马文英立刻转了口风。
刘廷用也招呼道:“走,大伙儿别麻烦秦钦差啦,都去向吴中丞乞命!”
呼啦啦一下子,几万浙兵和家属都从钦差行辕四周潮水般退去,涌向了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吴善言吴中丞听说浙兵都回来了,立马把胡子一吹,眼睛一瞪:“这些丘八,真是不知好歹,本官这里的粮饷有限得很,他们不去逼秦少保,倒来烦本官!”
说罢,吴善言就一马当先,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浙省大小官员也跟在后面,龚勉忧心忡忡,想要劝吴善言,叫了一声却没来得及追上。
石狮子守卫的大门口,巡抚亲兵雁翅排开,吴善言踱着四方步缓缓走出,他双手扶着玉带,威严的扫视着众多浙兵:“你们谁是领头的?不知道擅自离开营地,叩我这巡抚衙门,形同造反作乱吗?”
“巡抚大人在上,小的们实在是冤枉得很哪!”一名老兵脱下了上衣,露出千疮百孔的身体:“您看看,这是替朝廷打倭寇、剿匪徒落下的伤,现在满身病痛,饷银却减半,莫说买药,就连吃饭都成问题,求您发发慈悲,就拿银子发给咱们,别发新钱吧!”
“区区丘八,敢来我中丞大人面前胡说八道?饷银不够,你就滚回家种田吧!”吴善言是眼高于顶的文官,根本不把浙兵放在眼里,哪怕对方是立功杀敌的有功之臣。
他却不知道,浙兵的怨愤此时已集聚到了爆炸的顶点,他这句无情的话语抽打着数万浙兵的心脏,愤怒的火焰在他们眼睛里燃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