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慈宁宫,自从万历亲政,李太后不问世事之后,这里就门庭冷落车马稀,唯有青灯古佛梵音呢喃,香烛的青烟袅袅飘散,曰复一曰年复一年。
所幸,还有女儿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在身边侍奉。
过去的十多年里,李太后几乎把全副心思放在了长子朱翊钧和次子朱翊镠。但现在,朱翊钧成天赖在郑桢的储秀宫,只是每天到母亲这边早晚问安而已;朱翊镠还没有离京之国,倒是走得勤快,可几乎每次都要向母亲诉苦,说河南卫辉府正在建设的潞王府不够庄严豪华,说之国的花费实在浩大,中心思想就两个字:要钱。
此时此刻的李太后,和所有溺爱孩子的母亲没有任何区别,她丝毫不埋怨万历“娶了媳妇忘了娘”,心下只怪着郑桢那狐狸精迷走了儿子的魂,她也不曾责怪潞王掉进了钱眼里,倒巴心巴肠的想办法替他从国库里弄到更多的钱。
无怨无悔。
不过凄清空寂之时,反倒是过去很少得到母亲关怀的永宁长公主朱尧媖,常常到慈宁宫来存问,善良的永宁并不怨恨昔年母亲的冷落,也不打算从母亲这里得到除了亲情之外的任何东西,总算给李太后曰渐冷落的生活,增添了一丝丝温暖。
李太后也对永宁越来越好,为早年对待女儿的冷漠,她终于感到了惭愧,并且试图做出某种弥补。
钱,永宁是用不着的,权,大明出不了太平公主,身为女子,能觅得有情郎寄托终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偏偏在这上头,李太后仍然帮不了女儿,前次错选了肺痨驸马梁邦端,永宁还没嫁出门就落了个望门寡,现在要嫁个如意郎君又谈何容易?
这就是明朝女人的悲哀,即使公主也不能例外,只要写过婚书,哪怕已经退掉,哪怕死了的梁邦端连永宁的小指头都没碰到一下……即使以太后之尊,李娘娘也无计可施,心中暗暗后悔不已,只能常常召她过来,母女俩多唠唠嗑、解解闷。可心酸总是免不了的,自己青灯古佛就罢了,难道如花似玉的女儿,正当青春妙龄,就这么做个带发修行的尼姑子?
当然,毕竟是公主嘛,急于攀龙附凤的人还是不少,但以永宁柔弱高洁的姓情,嫁与那些人还不如让她死了呢!
慈宁宫的佛堂里,李太后枯坐蒲团,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一下一下的捻动念珠,想着永宁的终身大事就愁眉不展。
“怎么殿下这时候还没来?”随侍的宫女朝门外的同伴打着眼色,因为太后已经几次三番的朝外面看了。
往常这个时候,永宁早就来到了母后身边。
门外的宫女以常人很难发现的细小幅度摇了摇头,宫门外的小广场和长长的甬道,都没有永宁窈窕的身影。
李太后心中莫名的一阵烦乱,毕竟是母女,冥冥中存在某种感应吧,从昨天傍晚开始,她就有些心绪不宁,现在她迫切的希望见到女儿。
念佛声停下,李太后吩咐宫女:“去永宁那里请她来。”
宫女领命而出,脚步刚刚跨出慈宁宫的门槛,外间随侍和洒扫的宫女太监就开始交头接耳,然后便有几位步履匆匆的离开,只稍稍走远几步,脚下加速变成了小跑。
紫禁城里关注此事的各方,很快得到了李太后传召永宁的消息。
“张鲸,阉奴老匹夫!”郑桢斜倚在储秀宫的软榻上,托着香腮的手,中指轻叩太阳穴,额角白净的皮肤之下,青筋一跳一跳的。
郑桢不是傻瓜,渐渐发觉秦林心若渊海,已超脱她所能想象的范畴,甚至让她隐隐畏惧,正好张鲸向她靠拢,自是求之不得:能够坐拥左膀右臂,借张司礼衡秦督主,有什么不好呢?
谁知张鲸包藏祸心,竟要置秦林于死地,偏偏形格势禁之下,郑桢还必须为他背书,在万历面前力保张鲸,才能为将来朱常洵夺嫡留下一份力量。
和秦林毕竟是有默契的,换了张鲸,只怕未必……郑桢碎碎念的时候,张鲸正端坐司礼监,饶是他心机深沉,阴恻恻的脸上也会偶尔露出喜色,时不时还假装抬头望远,瞟一眼衙门里新安的那座西洋钟,然后飞快的收回目光,重新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提督东厂武昌伯秦林,这样一位强大的对手即将倒下,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大笑三声的。
要不是不想自己在里头牵扯太深,免得节外生枝引出不必要的麻烦,另外还顾虑着郑桢的仇恨,张司礼甚至在昨天半夜里,就恨不得冲到慈宁宫,大声告诉李太后:您的女儿永宁彻夜未归,和秦林那混小子待在一块,估计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
单是想想,张鲸心头就爽得要命!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在胜负即将揭晓的一刻,还老老实实的坐在司礼监,至少在这里,还可以欣赏老对手张诚的郁闷,以及最后时刻的绝望。
张鲸坐着司礼监正中间的公座,下首第一个就是排名仅次于他的张诚,此刻的小张伴伴勉力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可他额角已微微见汗,比平时更频繁的端起茶杯,更是暴露了内心的焦急。
张小阳和另一名年轻太监脚步匆匆的走进衙门,前者竭力压抑着慌乱,后者干脆喜形于色了,分别走到张诚和张鲸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张诚面色大变,李太后到底还是派出了宫女前往催请,一旦找不到永宁,事情便再无挽回!
“快,快想办法拖延时间!”张诚立刻打发张小阳出去,能拖一刻是一刻。
可惜连他自己也差不多快要绝望了,纸终究包不住火,李太后已经生疑,再使什么手段又能拖多久?何况在这节骨眼上如果做得太多,恐怕要给自己招来更大的祸患。
罢罢罢,听天命尽人事吧!
慈宁宫门前,气氛显得格外诡异,太监宫女们似乎畏惧着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终于,李太后派出去的老宫女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两名永宁那边的宫女,其中一名叫做惜画的,是永宁身边最受宠的。
老宫女神色焦急,整张脸都快要扭曲了,又气愤,又惶恐,完全不知所措。
惜画和小姐妹脸色如同蜡纸,腮边挂着珠泪,身子微微发抖,如果永宁彻夜不归的丑闻传开,她们这些人通通活不了!
太监宫女们目送她们走进慈宁宫,人人脸上表情各异。
不曾奉李太后诏命,两名永宁身边的小宫女留在了院子里,老宫女独自进去复命。
这老宫女服侍李太后好些年了,太后见她神色就知道有异,眉头一剔,声音竟有些儿发颤:“永宁呢?她没跟你一块过来?”
老宫女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汗珠子颗颗往下落,吓得不敢开口回答。
“说话!永宁她到底怎么了?!”李太后情急。
老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忙道:“永宁长公主、长公主她……”
“母后,儿臣不过是偶染风寒,不欲您担忧挂怀罢了。”
宫中众人齐齐朝门口看去,但见永宁长公主朱尧媖俏生生的走过来,雪白的瓜子脸带着红晕,额角微见香汗,樱桃小口微微张开,娇喘吁吁,显然走路比较急。
当然急了!
秦林一路快马加鞭将她送回紫禁城,然后立刻赶到慈宁宫,堪堪准时赶到,这才没有撞破相!
永宁这一路是小跑着过来的,本来两条腿就酸软乏力,没奈何只得咬牙苦忍,心头不禁暗暗抱怨秦姐夫,昨夜干嘛那么用力?讨厌!
当然,这抱怨也是带着甜蜜的味道……
李太后一看到女儿,漫天的愁云就散了开去,站起来招招手:“我儿,过来给母后看看,脸色有些发红,莫不是风寒,是风热?”
那是热,昨晚先冷得不行,后半夜嘛,又变成汗流浃背……永宁脸蛋越发红了,迟疑着走过去,朝母亲拜下请安,忽然嘤咛一声,身子歪了下去。
双腿酸软乏力,有一处羞人的所在更是又酸又涨,永宁本来身子就弱,勉力小跑到这里已是极限,跪拜时却露了馅。
谁让秦林辣手摧花来着?也不看看人家小姑娘身子多娇嫩,花骨朵似的!
李太后一把搀住永宁,脸色就已变了,知女莫若母,今天见面就觉得女儿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似乎少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点什么,再看她这个样子,李太后过来人,差不多就明白了七八分。
挥挥手屏退随侍的宫女,偌大的宫室里只剩下母女两人,李太后厉声道:“尧媖,抬起头,看着母后的眼睛,告诉我,他是谁?”
永宁的脸红得像朝霞,双手绞着衣角,就是一声不吭,绝不肯出卖秦林。
这个笨女儿啊,哪个小子干的坏事儿?李太后又气又急,忽然心头一动:“是不是秦林!”
啊?永宁吃惊的捂住了小嘴,抬起头,看到母后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母后,罪过全在儿臣,是、是儿臣……勾、勾引他的!”永宁双膝跪下,谁也想不到,这么害羞的永宁,竟能含羞忍耻说出勾引两个字。
李太后又心疼又哭笑不得,摩挲着女儿的头顶,怅然道:“是他,母后就知道是他!既然如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