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众人皆醉,却是在今朝黎明前,及时清醒。
月色仍蔓延着周身,尚未褪去幽然安宁。
姬漓愿默默跟随她们身后,抬手推开柴门时,门扉发出沉钝的“吱呀”声音。木纹间苔色斑驳,似是被岁月浸透的旧宣纸。
跨过门槛的刹那,竹叶特有的浅浅清苦便漫上嗅觉和视觉神经,她稍稍低眉,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声。
左侧的庭廊藏在竹影里,廊柱上的朱漆,剥落成千般形态的棕褐色。
檐边垂下几串古铜色的雨链,不时被穿廊而过的碎风撩拨出细碎清响,惹弄了她细腻的耳畔,姬漓愿便情不自禁地望了过去。
于是,水滴便顺着铃铛洒落在青石板上,沁透出丝丝凉意,缝隙里蜷着些新落的叶子,边缘还带着未褪尽的翠色。
行至第七根廊柱时,右边忽地传来潺潺的水声。侧头向竹影婆娑的缝隙间探去,那片更远处模糊不清的竹林像是被双无形的手掀开帷幕,周围的景色便一展无余。
静寂的溪流自竹海深处蜿蜒而来,顺流而下,竹枝渐密,在头顶织就一片苍色穹顶。竹节上生着薄霜般的光点,像是被月色轻吻后留下的印记。
忽闻一阵“簌簌”响动,侧耳寻声去,原是几只松鼠抱着松塔越过竹枝,惊落几片黄叶,绕身翻转着逆旋飘向溪流的更远处。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之际,姬漓愿的视野间,逐渐浮起淡青色的晨雾,伴随着竹叶摩挲声糅杂着不知哪里的悠然寺钟声,方惊觉已是迈过走廊的中庭。
竹风复又穿廊过,她的目光紧随其后,脚步却是微停。抬眸窥视,那第一束日光已然攀上了竹梢,照亮了那边两抹影影绰绰,翩翩英姿的人影。
一白一黑,一动一静。
白者依旧鹤骨松姿,坚强不惧,虽看不清面庞,可举手投足间,皆是倔强和不服输的气韵。
黑者,则是沉稳静寂,默默地站在白者的近处,目光丝毫不愿从那人身上离开,只是痴痴地望着,守候着面前的旧人。那样的坚定无畏,不愿放弃。
姜风璂手执明剑,头发高扎在后,每个出手动作都迅猛干脆,瞧着,大约是独自练习。
身旁的嬴霍江,与其说是像一位恩师,倒不如说,是一位耐心十足的爱人,只是就这么温柔地望着眼前人,不动不语。
这沉静温和的一幕,同样落在了华阳淮汉的双眸中。
姬漓愿听到从身后传来和自己一般的脚步声,不禁唇角上扬,大概是有些高兴这不知何时积攒起来的默契。
她余光只是稍稍瞥了瞥他的身影,却是并没去寻他的眼睛。
只见华阳淮汉略身而过,见他方要迈下走廊的青苔阶,姬漓愿目光才拦住他:
“等等。”
依旧是柔媚一声。
话落,姬漓愿的眼神又从华阳淮汉的眼睛处,移到了他的侧身处:
那只及时收回的右手。
这并非怪姬漓愿,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前,华阳淮汉就已经想伸出手去触摸那有些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身影,只是,他最终而是没有触碰到,替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地收回,轻轻攥拳于身侧。
本想迈步走向那人,华阳淮汉却是被突然叫住,他竟是下意识被惊吓到,即便那是很小声的几个字,可他还是神色闪了闪,缓了片刻,像是想到什么,神色暗下来,转头看向了姬漓愿。
两人对视,和那边的两人一样,这边两人也都没有开口。
姬漓愿看了他片刻,示意性地将眼神移到了姜风璂和嬴霍江两人那边,接着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华阳淮汉明白姬漓愿的意思,他知道,姬漓愿不想让自己去打扰她。
可即便没有姬漓愿的阻拦,他的内心,又何尝知道,自己不该去打扰她。
只是有些事情,他怎样埋在心底深处,都还是控制不了。
他情不由己。
姬漓愿的浅笑依旧保持在唇边,她看着华阳淮汉双眸中的苦涩和压抑,不禁眉头稍稍皱了皱。
不过,她再于心不忍,都不管她的事。
半晌,只见华阳淮汉敛了目光,低眉轻笑一声,走了几步,便同姬漓愿一左一右地靠在这走廊台阶两侧的廊柱上,眺望她们。
华阳淮汉望着姜风璂的矫健身姿,她的凌厉剑意,一招一式,都绝非这短短时间内就可以练就而成的,他不得不更加怀疑,那时金兰台的失策落水,或许真的,是她有意为之。
姬漓愿察言观色,自是看到了他揣测疑惑的心思,于是在旁柔媚一声道:
“是不是很惊讶,姜风璂的功夫会这么好?”
华阳淮汉闻声,侧头看了过去:“......”。他愣了一愣,同样被她的玲珑心思惊讶到,点了点头。
姬漓愿不再看他,笑意更盛:
“其实,她的功夫很早之前就在你我之上了。所以,说直白一点,她不缺你的保护。”
听过,华阳淮汉没说什么,只是神色明显暗淡下来。
姬漓愿又笑了声,接道:
“不过行于世间,又岂止仅靠功夫绝顶便能逍遥自渡的?”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接一句:“有人强壮刚烈,天赋异禀,却不一定是她的优点;有人怯懦退缩,温柔似水,也不一定会是她的缺点。”
“很多事情的颠覆,也不能只依靠蛮力可以解决。”
话落,姬漓愿抬眸看向华阳淮汉,正色轻笑道:
“她不是为爱示弱的人,你应该知道的。”
华阳淮汉倏地目光一闪,与她对视上,静候着。
姬漓愿一字一字念道:“你,我,她。”
“我们都不是愿意将伤口和弱点展示给除了自己以外的旁人看的人。”
华阳淮汉紧皱着眉头,心中的疑惑似是马上就要解开,但是常理却不允许他更深一步思索,只是有这么一个浅浅的念头在脑海中徘徊,始终挥散不去。
姬漓愿轻轻将头贴在廊柱上,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压上那还承载着露水的竹叶,道:
“话已至此,我也没有这个义务说太多,也没这个资格掺和别人的事。”
“何况,这是你们缘分,我总不能牵扯过多。毕竟,我又不是月老。”
说罢,她不禁露齿轻笑,那露珠刚好也随着她的轻笑声滑落入地。
不多时,只见华阳淮汉开口道:
“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么多。”
“我明白,姜风璂和嬴霍江的关系匪浅,并非我一介凡人就可以理清楚的。也知道,你们大概也已经认识很久了。”
“我不清楚你们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你和嬴霍江接近姜风璂是怎样的目的。”
话落,华阳淮汉抬眸看向那处仍在练习剑法的姜风璂,毅然一声道:
“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她。我也自当为她抵挡那些,不该扑向她的危难......”。
顿了片刻,他唇边添了抹无奈的笑意,眺望那边的可望而不可求的身影,接道:
“我知道自己狭窄的爱,不足以匹配她坚强勇敢的灵魂,也不应该成为她追寻自我路上的束缚。”
“在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明白这件事了。”
他复而蹙了眉头,道:
“可她的选择,不妨碍我对她的感情。我能做的,便是尽我所能,倾我所有,把我有价值的东西,悉数奉于她。”
浓烈汹涌的爱意,他用浅浅的话语表述。
珍贵短暂的时光,他用一生去沉默回忆。
陪伴,是他对于这份感情,浅尝辄止的选择。
也是唯一的选择。
回想他们之间,最‘逾矩’的,迄今为止,也只有那时她喝醉时,两人皆是略带怒气的暧昧。
最后,暧昧,终止于她疯狂下的理智,结束于他期待下的压抑。
无人再愿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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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有时间会继续更==目前打算番外每篇都是过万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