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的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轻摩挲,忽然顿住。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几点莹白碎屑正在黑漆台面上幽幽发亮。
\"掌灯。\"他声音发紧。
六盏琉璃灯将绣阁照得通明时,所有人都倒抽冷气。那些散落的玉屑并非随意洒落,竟在案几上拼出个残缺的八卦图形。乾位嵌着半枚带血的指甲,坤位则是三根打着特殊绳结的琴弦。
\"这不是普通的八卦。\"随行的老仵作颤巍巍举起放大镜,\"每处卦象都用微雕技法刻着梵文。\"
裴翊突然解下腰间玉佩压在震位。严丝合缝的卡槽声响起,玉屑组成的巽卦突然流动起来,在桌面聚成个\"叁\"字。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在掌心反复划写的正是这个数字,喉头蓦地发苦。
窗外传来打更声,铜锣在雪夜里格外刺耳。裴翊猛地推开雕花窗,看到对面屋檐积雪上留着串奇怪的脚印——前深后浅,右足跟带着半月形凹痕,与三日前户部库房失窃案现场的痕迹一模一样。
\"把十六年前玉器坊纵火案的卷宗调来。\"他扯下大氅扔给副手,指腹抹过窗棂上凝结的冰花,\"再去查查,紫鸾姑娘的琴师是何方神圣。\"
暗处忽有银光闪过。裴翊旋身拔刀,一枚雕着龙纹的玉镖正钉在八卦中央,镖尾系着的血书上字迹狰狞:三日之后,玉碎人亡。裴翊的刀锋擦着玉镖尾端的血书钉入梁柱,琉璃灯将镖身映得通透。镖心一缕血丝正沿着玉脉游走,在龙睛处凝成骇人的红点——这雕工竟与母亲留下的玉佩同出一源。他摘下玉镖时,指腹突然传来刺痛,镖身暗槽里渗出的碧绿液体瞬间在皮肉上灼出青烟。
\"是南诏蛇蛊!\"老仵作惊呼着捧来药箱,\"大人快封住曲池穴!\"
雕花窗外忽有玉磬声破空而来。裴翊甩开众人跃上飞檐,只见百米外白衣人怀抱焦尾琴踏雪无痕,绣着银丝昙花的袍角扫过屋脊残雪。他提气欲追,丹田却如灌铅般沉重,眼前浮现出十六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将染血的玉佩塞进他怀里时,指尖也泛着同样的青黑。
\"裴大人若想解毒,明日卯时到西市玉器铺。\"风中飘来清冷女声,一片雕着巽卦纹的玉屑钉入他脚下瓦当,\"记得带上两枚玉佩。\"
子时的梆子声淹没在雪雾中时,裴翊跪在刑部案牍库翻出了永徽三年的赈灾案卷宗。发黄的纸页上记载着江南玉器坊大火,七十八名玉匠葬身火海,唯独失踪的掌事苏清河是母亲同门师弟。卷尾朱批\"天灾\"二字晕染如血,却夹着半片烧焦的雕玉刀图谱。
他突然握紧胸前的玉佩。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龙形纹路上,那些蜿蜒的沟壑在青砖地面投出奇异的影子——分明是长安城地下暗渠的走势图。当玉佩与玉镖重叠时,龙睛处的血丝竟沿着暗渠脉络流向皇城方向。
五更鼓响,裴翊裹着夜色推开西市斑驳的木门。腐朽的沉香味里,少女正用银刀削着块血玉,侧脸与卷宗上苏清河的画像重叠如镜影。她腕间铃铛随着刻刀轻响,案上玉屑拼出的卦象正与醉仙楼密室中的八卦遥相呼应。
\"苏家真正的传承不是雕玉,而是读玉。\"少女指尖拂过裴翊的玉佩,血玉突然映出地宫星图,\"当年赈灾银被铸成玉砖藏在龙脉之下,你母亲用性命护住的不是玉佩——\"
门外忽有箭雨破空。裴翊旋身挥刀格挡,却见少女将血玉按进卦象中心。地面轰然塌陷时,他看清了密道石壁上密密麻麻的玉雕账册,每块玉砖都刻着贪腐官员的名讳。追兵的火把照亮最深处那尊盘龙玉碑,碑文记载的竟是永徽帝密令截留赈灾银锻造玉玺的秘辛。
\"当年知情者都被灭口,唯有苏家将真相刻进玉脉。\"少女扯下面具,露出与紫鸾姑娘七分相似的面容,\"裴大人现在明白了吗?所谓玉佩失踪案,不过是有人想重启这个要命的银库。\"
暗河在脚下轰鸣,裴翊怀中的玉佩突然与玉碑产生共鸣。当十六年前的雕龙玉佩终于合二为一时,他听见头顶传来机关转动的巨响——整个长安城的地下玉脉正在苏醒,而追兵的刀光已映出刑部尚书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玉碑震颤的轰鸣声中,裴翊的刀刃抵住刑部尚书咽喉,却在对方袖中瞥见半截烧焦的罗帕——与他母亲临终紧攥的那块残帕针脚完全相同。尚书腕间翻出的雕玉刀寒光凛冽,刀柄缠着永徽元年御赐的夔龙纹金丝。
\"苏家女娃没告诉你?\"尚书指尖弹在裴翊的刀身上,震得密道顶簌簌落下玉屑,\"当年奉命灭口玉匠的,可是你那位贞烈母亲。\"
少女手中的血玉突然迸裂,映出十六年前雨夜的幻象。身着六扇门官服的女子手持名册,火把照亮苏清河惊怒的脸。裴翊看着母亲将雕玉刀捅进同门师弟心口,终于明白卷宗里\"天灾\"二字为何浸着洗不净的血腥。
暗河波涛骤然暴涨,玉碑上的盘龙竟睁开琉璃目。刑部尚书突然撕开官袍,前胸赫然刻着与玉脉走势相同的青纹:\"先帝用二十年阳寿换国运玉脉,这些银钱本该......\"
龙吟声淹没了未尽之言。少女突然将半枚玉佩按进裴翊掌心,玉脉青光顺着相合的纹路灌入他经脉。当刑部尚书的刀锋穿透她胸膛时,裴翊看清对方后颈的半月形胎记——与雪夜脚印的凹痕分毫不差。
\"玉龙髓要饮够百人血才能显形。\"少女咳着血沫将刻刀扎进地缝,密道四壁的玉砖开始浮现血字,\"裴大人看仔细了,这上面可有你母亲......\"
轰隆巨响中,整条暗河化作玉浆翻涌。裴翊在坍塌的玉脉中抓住尚书脚踝,却发现他早已气绝,怀中掉出的金锁正面刻着\"慈幼局\",背面却是工部密印——正是裴翊襁褓中遗失的那枚。
地面上的长安城正在龟裂,朱雀大街裂痕中透出玉髓青光。裴翊抱着少女冲出地缝时,怀中玉佩突然飞向皇城方向。他望着太极殿顶腾起的玉龙幻影,终于读懂母亲临终沾血写就的\"叁\"字——不是数目,而是《周礼》中\"玉帛化干戈\"的第三章。
子时更鼓混着玉碎声传来,护城河已变成流动的玉液。裴翊站在醉仙楼顶解开染血的发带,身后八百玉匠后人正从四面坊市涌来。他们手中雕玉刀映着月光,在满城玉屑纷飞中拼出巨大的巽卦图形。
风起时,他听见十六年前的母亲在耳畔轻语:\"玉脉醒时,天下当易主。\"
玉屑凝成的巽卦在夜空中发出蜂鸣,八百柄雕玉刀同时插入地面。裴翊看着自己掌心浮现的玉脉青纹,突然明白母亲为何总在雨夜摩挲那枚玉佩——苏氏血脉才是唤醒玉髓的引子。
皇城方向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玉龙幻影盘踞在太极殿金顶,龙尾扫过处朱墙化作齑粉。裴翊踏着飞溅的玉屑跃上鼓楼,望见刑部尚书的尸身正在玉化,金色锁片嵌进心口变成诡异的玉核。少女临终塞给他的半枚玉佩突然发烫,背面显出血色小篆:玉人无罪,怀璧其罪。
\"裴大人!\"玉匠们突然齐声高呼。他们割破手腕将血洒向巽卦,血珠悬浮在空中结成星图。裴翊怀中的玉佩自动飞向阵眼,玉龙幻影发出痛苦的嘶吼,龙鳞片片剥落露出里面玄铁铸造的帝王冕旒。
十年前失踪的传国玉玺竟从龙喉坠出,砸碎了朱雀大街的裂痕。裴翊接住玉玺时,看到底部刻着与金锁相同的工部密印。玉脉青光突然倒流回地底,长安城的龟裂处涌出浑浊的黑水——那根本不是玉髓,而是混着尸油的赈灾银熔浆。
\"好一场偷天换日。\"嘶哑的声音从龙首传来。裴翊抬头看见永徽帝踏着玉龙残躯走来,明黄袍角沾满玉屑,\"当年用苏氏百人血封住银库煞气,竟被你们这些余孽......\"
裴翊突然将玉玺砸向地面。金铁交鸣声中,玉匠们齐声诵起《周礼》第三章,八百雕玉刀震动着没入地脉。永徽帝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的皮肉如瓷片般剥落,露出森森玉骨——这才是真正的玉龙髓,以帝王血肉温养二十载的邪物。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裴翊站在化作玉雕的永徽帝面前。少女的焦尾琴不知从何处飘来,三根断弦在风中奏出安魂曲。他拾起琴腹中掉落的婚书,泛黄的纸页上并排写着母亲与苏清河的名字,朱砂印章却是刑部的虎头纹。
护城河黑水退尽后,河床铺满刻着贪官姓名的玉砖。裴翊将两枚玉佩合葬时,发现它们拼出的不是龙形,而是女子怀抱婴孩的轮廓。玉匠们唱起江南采玉谣,歌声里那些玉砖渐次风化,随着晨风散作满城莹白的光点。
暮鼓响起时,新任京兆尹在废墟中找到柄雕玉刀。刀身刻着细小的卦象,卦辞在月光下隐约显形:玉碎九州日,山河焕新时。
雕玉刀坠地的脆响惊飞寒鸦,裴翊在玉屑纷扬中拾起永徽帝冕旒上最后一片碎玉。那玉上映着少女临终的眼眸,瞳孔深处竟藏着微缩的洛河舆图——正是母亲在他儿时哼唱的采玉谣里描绘的路线。
玉匠们的歌声突然变调。风化殆尽的玉砖灰烬中浮起万千萤火,每一簇光里都站着个透明的玉匠亡魂。他们手中虚握的刻刀指向皇陵方向,空中凝结的玉屑渐渐拼出完整的八卦阵图。乾位缺角处,赫然是裴翊颈间晃动的金锁。
\"原来锁片才是阵眼。\"他扯断金链时,瞥见锁芯里蜷缩的丝帛密诏。永徽三年朱砂御批刺入眼帘:\"江南玉脉现世之日,苏氏满门可诛。\"
地底传来玉石相击的铮鸣,八百亡魂突然汇聚成洪流冲向裴翊。他握着玉佩的手掌穿透幻影,触到十六年前母亲沾血的衣襟。当亡魂尽数没入金锁的瞬间,朱雀大街地缝中升起九尊玉鼎,鼎身饕餮纹正与刑部尚书胸前的青纹吻合。
裴翊的刀尖挑开鼎盖,腐臭银浆里泡着百枚雕龙玉玺。每方玉玺都连着猩红丝线,丝线另一端正系在朝中重臣的府邸方向。最中央的玉玺突然睁开龙睛,吐出半卷泛黄的账册——那上面母亲的名字与刑部尚书并列,批注却是\"双面刃,可除\"。
子夜更鼓夹杂着马蹄声逼近。裴翊将金锁按进玉鼎缺口,鼎中银浆骤然沸腾,化作血色雾气笼罩全城。雾气所到之处,玉砖上贪官名讳竟开始转移,渐渐爬满九卿府邸的匾额。他望着自己掌心浮现的刑部虎头纹,终于读懂母亲每夜对月雕玉时眼底的挣扎。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血雾时,玉鼎中升起面水镜。裴翊看见少女在镜中朝他伸手,焦尾琴的断弦正将玉脉青纹绣入苍穹。他踏进镜面的刹那,长安城所有玉器同时炸裂,碎玉在空中拼出巨大的巽卦,卦象中心正是苏清河未完成的玉雕——那分明是裴翊襁褓时的面容。
玉碎声持续了整整三日。新帝登基时,钦天监呈上块残破玉佩,阴阳鱼交汇处刻着前朝玉脉图。而在江南某座无名玉矿深处,有人听见岩层中传来雕玉声,叮咚韵律恰似那首失传的采玉谣。
永徽二十年的春分,岭南采玉人在矿洞深处拾到半卷《玉脉书》。泛青的丝帛浸着血色卦象,末页画着怀抱婴孩的女子,衣袂纹路竟是长安城地下暗渠的走向。
老玉匠对着日头细看,突然发现画中婴孩瞳仁里藏着极小的字——正是新帝登基那年,从太极殿匾额后取出的罪己诏开头:\"朕以玉为孽……\"
矿洞深处传来叮咚声,似有人用玉锤敲击岩层。采玉人循声举灯,见石壁上浮出幅会动的光影:裴翊正将雕玉刀交给个总角孩童,刀刃在月光下映出苏氏祠堂的飞檐。当孩童转身时,腰间玉佩赫然是双鱼合抱的样式。
风过矿洞,石壁上的光影突然散作玉屑。采玉人怀中《玉脉书》无火自燃,灰烬中却显出新的星图,指引向昆仑雪山深处。远处官道上,新任刑部侍郎的马车正轧过青石板,车厢里传来婴孩清亮的啼哭——那声音竟与矿洞玉锤声同频共振。
雪山巅的雾霭里,半尊玉碑正在抽芽。碑身上新生的纹路,恰似当年醉仙楼密室中流动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