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未东升,天色初白。
一干嚷着“吃汤饼”的淮西贼,燃烧起最后的狂热,杀向满脸茫然的晋中军。
又有许多淮西汉子,刚刚从睡梦中惊醒,便听得外面尽是同乡老铁们兴奋地狂呼:“杀晋贼啊,杀晋贼,杀尽晋贼吃汤饼啊!”
脑袋犹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体已在乡音和汤饼的召唤下,下意识提起兵器,跟着人流杀将出去。
西京城中,晋中军数量虽然多些,却架不住对方先下了狠手,一个个据点、驻地,被淮西军浩荡冲来,顷刻间都乱成一片。
许多晋中军睡眼朦胧,甚至未及提起刀枪,便遭人群所淹没——恰如遮天蔽日的蝗虫群,扫荡过茂盛的庄稼地,所过之处,只余狼藉。
这两支军在城里杀得天翻地覆,淮西军毕竟驻扎已久,熟悉地形,渐渐分为数队,分别攻击晋中军驻地。
曹操也将官兵顺势分为数股,一则助攻,二则临时担纲执法队,凡趁机冲击商户人家的,无分晋中淮西,尽斩无赦。
却说晋中军主将钮文忠,搂着西京的花魁娘子睡得正香,忽听得满城杀声大作,一惊而起,甲都不及披,赤裸着半身,匆匆提剑而出。
只见淮西军潮水般涌入他所住庭院,手下亲兵一边和淮西贼交战,一边乱纷纷叫道:“了不得了,淮西这干贼骨头,都造反也。”
淮西群贼听了纷纷叫骂:“你等才是反贼,我等淮西好汉,奉旨杀贼。。”
钮文忠满脑子嗡嗡作响,一时也不知道究竟谁反了谁,好在本能反应还在,连忙拔出宝剑,冲上前连杀了几个敌人,勉强守住庭院不失,被那血腥气味一激,脑中方才渐渐清明:罢了,必是段五这厮,吓破了狗胆,开城门投降了宋军也,这个没胆的撮鸟,岂不害苦了我也。
正值叫苦不迭时,忽见他麾下熊威将于玉麟顶盔贯甲,带个偏将桑英,领数百人杀来。
于玉麟策马冲入敌群,提枪乱刺,淮西军没有大将抵挡,一时纷纷倒地。
待将这伙儿淮西军杀散,于玉麟急忙叫道:“钮大哥,此城守不住了,快随小弟杀出去。”
钮文忠定了定神,连忙找到他三尖两刃刀,提了上马,沿路不断聚拢自家兵卒,跟着于玉麟从东门杀出。
其余曹洪、石逊、赫仁几个偏将,也看出事不可为,各自领人杀往城外逃命……
这场大战,自凌晨起,一直战至巳时方休,满城大小街道,路面上鲜血成溪,许多重要街口更是尸积如山,城中百姓关门闭户,都躲在床底瑟瑟发抖,不敢出来半步。
曹操派人统计伤亡,淮西军两万五千人,战死四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晋中军三万人,战死一万三千余人,降六千余人,泰半带伤,其余的都抢出城逃命去了。
至于官军,倒是只有二三百伤亡。
曹操占了府衙,一面令人四下张贴安民告示,延请郎中看顾伤兵,一面令人童贯处报捷,及至午时,杜壆、袁朗两路兵马各自进城,两路共生擒贼兵四千余人,都一发关入兵营。
杜壆、袁朗喜滋滋报功:竺敬斧劈偏将曹洪,柳元枪挑偏将石逊,腾氏兄弟生擒“铁蜻蜓”钮文忠、熊威将于玉麟,偏将桑英,却是袁朗一挝打杀。
贼之偏将赫仁,领了一千余人左冲右撞,慌不择路下冲出东门,恰遇着童贯领大军往西京开来,自以为必死,舍命撞了过去。
谁料童贯的兵马虽多,却是此前一早杀崩了的,军心士气,皆在谷底,明明有数万大军,眼见赫仁“凶狠无比”杀来,当场就要炸营。
关键时刻,却是西军老将刘延庆一声怒吼,只率七八骑敢战之士,舍命杀入敌群,飞马一刀,劈得赫仁落马。
这老将军英姿不减当年,跳下马割了人头,复回马上直立起身,高举赫仁人头,纵声大呼:“尔等将领已死,再不投降,尽皆无葬身地也。”群贼惊惧,纷纷跪倒请降。
童贯惊魂未定,大怒之下,当即拿下几个先锋战将,各打了二十军棍,留职听用,又狠狠夸赞刘延庆之英勇,待大军开入西京时,日已西斜。
曹操早在府衙设宴,请童贯等庆功,童贯坐了主位,亲执曹操之手,坐于自己身旁,其余将校,各按职位高低,分别落座。
饮了几杯酒,童贯心情渐渐转佳,起身来,睥睨四顾,高谈阔论:“西京城墙高厚,又有伊水、大河屏障,自古便是难克之坚城。何况兵法有云:十则围之,而贼兵两方合力,兵力犹胜于我,此等情形,即便古来名将,怕也只得踟蹰于城下也!”
说到这里,神色越发自得,声音越发宏亮:“然而老夫与诸将,禀君王之命,携疲惫之师,夙夜兼程而来,激战五日,力克名城,此千古罕闻之武功也!诸位将军,且为大宋贺,为陛下贺,为吾等贺!”
曹操随着众将一同举杯,高呼饮胜,喝酒之余,心底倒也暗自佩服:千年以来,打仗的水平不见得有多少变化,做官的本事却是一日千里。听人家童枢密这几句话,多么高明——
千古难克之坚城,敌众我寡之局面,敌军以逸待劳,童大帅携疲师,“激战五日,力克名城”,老曹作为一个亲历者,听了都觉得热血贲涌,何况远在二三百里之外的皇帝老子呢
当年十常侍之流,可万万木有这等水平也。
酒至半酣,宋军众将纷纷起身,争相敬酒,莫看一个个未必识得一箩筐大字,说起话来,却各个口吐莲花,盛赞童贯之武功,神情之谄媚,用词之无耻,直叫人恶心欲呕,童贯却如逢仙乐,直听得满面春风。
那些将官本领虽然不济,眼色却是个顶个高明,见童贯拉着曹操同坐,心知老曹眼看就要当红,于是敬完童贯,都把酒来敬曹操。
曹操推辞不过,饮了十余杯,酒意渐渐上涌,斜着眼觑去,只觉满堂之人,无不难入眼目:一个个喝的猪头发红、驴耳带赤,带着虚伪的笑意,踉踉跄跄彼此敬酒,途中撞翻碟盘无数,烧鸡卤肉,踩得烂泥一般,瓮翻瓶倒,美酒流淌满地。
此情此景,曹操忍不住呵呵怪笑,拳头亦渐渐发痒,他心知不妙,连忙佯做欲呕,匆匆起身而去。
出了厅堂,夏夜里的晚风一吹,曹操心境渐渐平复,猛可里想起汤饼来,神色一变,骑马来到收拢淮西军的营地,却见百十个火头军正忙活的热闹——揉面的、切饼的、煮面的、切肉的……满头大汗,却也有条不紊。
卢俊义、孙安领着数百人维持秩序,许贯忠、萧嘉穗帮着火头军端面,口中不断高喊:“都别急,都别慌,这是我家武将军特意和童大帅求得恩典,面管够,肉管够,管叫你等人人到嘴,人人饱腹。”
那些淮西军虽然都有些急迫神色,却也不曾争抢,都老老实实排成长长队伍,队伍最后站着的却是个熟脸。
段狗儿站在队末,大呼小叫道:“我狗儿这双眼睛最能识人,那个武大将军,我绝看不错他,他是个真正心疼咱们这些穷汉子的,他说了人人管够就必然管够,兄弟们都排好了队,谁也别给淮西父老丢人,老子最后一个吃,不够你们都来吃我的。”
那些取到了面的,都是满脸喜色,三五成群,或蹲在墙边,或坐在树下,有那等好事无赖之徒,更是故意站在队伍边上,小嘴嘟嘟往人群里吹那香喷喷的热腾气,惹来一片怒骂。
那些汉子许多都带着伤,甚至伤口的血还未全止住,然而一个个捧着大碗,稀溜溜连吃带嚼,似乎全然察觉不到伤口的痛楚,满脸都是知足的笑意。
曹操抬头望着渐渐升高的月儿,强忍住突然欲涌的泪花,稳了稳情绪,这才佯做无事一般,大笑三声,走去萧嘉穗身边,一边帮他端那汤饼,一边大声武气叫道:“我姓武的拍胸口说了,饼管够,肉三两,可有人克扣不曾若是有的,淮西好汉们只管相告武某,武某亲自去摘了他人头来熬汤!”
众人见了曹操,不管吃上的没吃上,受伤的没受伤的,都纷纷欢呼起来:“管够,管够,莫说三两,四两也有余,武将军端的是好男儿,言而有信也。”
这正是:王公樽酒斗十千,黎庶浊浆碗半钱。贵胄杯中皆虚诈,草民醉后开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