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人心中大抵清楚,如今战局,中京克破,几为必然,长城之外大片国土,都将成为女真猎场。
南京的魏王、奚王们则更加悲观——
若非如此,岂会不顾一切去打宋国?
比之南京诸王,屡败屡战的天祚帝终究坚强些,尚有御敌长城之外的幻想,在居庸关布置了一万劲卒,派遣左丞相幽西孛堇亲自镇守。(注1)
孛堇者,部族之长也,本是女真词汇,平时为孛堇,战时则根据其麾下战士多寡,称为猛安或谋克,辽国亦以此称拥有本族亲兵的小族首领。(注2)
莫看一万人并不算多,却都是皮室军中虎、熊两部的锐卒。
皮室于契丹语乃“金刚”之意,相当于辽皇的御林军,内以鹰、龙、凤、虎、熊、铁鸽子、鹘等凶禽猛兽为号,战力不可小觑。
这一万辽兵不说别的,单说和金人大小打了百十仗,屡屡大败之下,活至如今,自然能耐不浅,也算是天祚帝最后能拿出手的牌面了。
何况居庸关雄绝天下,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若是平时驻兵,不过两三千之数,
那幽西孛堇手下,又有四员悍将,头一个统军都监高六,第二个广陵军节度使左企弓,第三个诸军都统虞仲文,第四个侍郎曹勇义。
题外闲叙一笔——
后世某校长有名句曰:“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抄袭左企弓的句子,原句为:“君王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
原本时空,金兵杀过长城,高六等奉表而降,献幽州,仕于金,其时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欲践前盟,还幽州于宋国,左企弓遂作此诗,力劝金太祖不可归还幽州,金太祖不纳。
书归正传。
却说幽西孛堇等人,自履任居庸关以来,夙夜担忧,只怕金人下了中京,将兵马来攻打,不料金兵未至,“贼寇”先来。
这日夜间,昌平县县令派遣心腹,仓皇奔至关上,报称占据幽顺二州的西风军,提十万大军杀来——
老曹故意扎下老大营盘,县令根据规模推算,认为有五万人马,顺口乘以二,报至居庸关。
幽西孛堇听了大惊:“这些贼人,短短时间,如何恁般大弄?”
忙召众将商榷对策,谁知几人听了,都是满不在乎。
高六不屑道:“幽州守将无能,竟吃一伙贼寇打下雄城。然而贼寇毕竟还是贼寇,号称十万人马,其实谁知几何?且都是裹挟了百姓充冒大军,能有何用?左丞相只消与我五百兵马,必大败贼军、生擒贼酋而还。”
幽西孛堇听他一说,也不由点头,兵不在多而在精的道理,他当初随驾征讨女真,在护步达冈便有了极为深刻的认识。
以他麾下一万熊虎,若要同金人较量,固然有所不足,对付初起的这伙贼寇,岂不是手拿把掐?
左企弓也道:“高统军说得有理,况且我军此前屡败,士气一直难振,恰好借这些贼兵的骨头磨磨刀子,大杀一场、大胜一回,也让兵卒们提一提心气。”
幽西孛堇愈发觉得有理,连连点头道:“两位将军说的都不错,本人也是这般想来。不过五百人未免太少,我把关中兵马,分出一半,由高、左、曹三位将军率领,去对付贼兵,虞将军随我守城。”
当下议定,擂鼓聚兵,一番整顿,便把关门大开,五千辽军滚滚而出,踏着夜色,往昌平赶赴。
夜间行兵,按理说该打火把才便利,然而这么多人火把一打,便似火龙一般,数十里外都能望见。
居庸关至昌平不过一二十里,若是声势过于浩大,几个辽将只怕将贼兵吓跑,岂不平白没了功劳?
干脆便令众军一个扯着一个,深一脚浅一脚,摸黑赶路,想着反正也近,了不得摔几个跟头,爬也能爬到了。
届时贼兵们不知虚实,冒冒失失来打城,这才一举杀出,要多少功劳没有?
这般跌跌撞撞走了十余里,眼见要到昌平县,忽然望见道路中间,隐隐绰绰立着一物,约摸一丈来高、四尺来宽,上面还有些白花花的,也看不清是个什么。
高六见了好奇,喝停队伍,令人点了火把,走到近前一照,赫然竟是一尊竖立的棺材!
棺材板上,白漆刷着六个大字:辽狗尽死于此!
高六跳下马,大步上前,抢过火把,瞪起两眼,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照着看了几遍,发作道:“还不来个识字的看看,这上面到底写了个啥!”
这时中军的左企弓赶到,见辽兵们都簇拥在一团不走,眉头一皱,下马上前,他却是个肚里有墨水的,当下念道:“辽狗尽死于此!”
高六听了大怒:“哇呀呀,敢骂我们是辽狗,捉了此人时,舌头都给他割了……”
左企弓魂飞天外,扯着他就跑,口中叫道:“中计也!”
话音未落,两边林子里,嗖嗖射出乱箭来。
高六手举火把,像是照耀黑夜的太阳,又仿佛现成的箭靶子,左企弓吃他连累,那射出的箭雨,大半都冲他两人射来,顷刻间射的刺猬一般。
只是这两人都穿了数重重甲,那些射箭的,臂力也自有限,虽然歪歪斜斜插了一身的箭矢,透甲及肉的却是有限。
麾下皮室军也都穿着铁甲,箭雨来得虽然突然,也只射杀了数十个人。
高六怒极,果断大叫:“你左我右,入林子里杀这干人!”
两人也不上马,各自抽出腰刀,便往林子里冲。
这伙辽军反应也快,立刻分成两股,跟着杀进林中。
林中弓手们见辽兵反冲进来,势如狼虎,都不由手忙脚乱,反应快的回身便跑,也有一些呆呆愣愣,站在原地发呆的,顷刻被皮实军杀翻了一片。
高六连杀十数人,察觉出这伙伏兵并不善战,越发忿怒,大骂道:“什么鸟人,这般实力,也敢伏击爷爷?”
话音未落,一条大汉自树后闪出,沉声喝道:“辽狗,且瞧爷爷的实力如何!”
手中两口镔铁剑,没头没脑砍来,高六听他剑风如啸,心中一凛,知道遇上了好手,暗自惊道:不料贼寇中竟有如此人物!
不敢大意,一口刀紧紧守住门户。
辽兵们见高六吃人杀得步步后退,都涌上前来帮忙,又纷纷点起火把,火光之下,只见一条九尺大汉,面如铁、目如铃,两口重剑凶悍异常,只顾往前猛撞,百余人拦不住他往来冲突。
直到麾下兵马都逃远了,这大汉才返身杀透重围,遁迹于山林中。
高六提着单刀,望了望地上五六十具尸体,不由后怕,口中却道:“这厮也只步战了得,若是爷爷骑马持枪,早戳他八个窟窿。”
带兵退出林子,正见对面林中,左企弓满脸悻然之色,垂头丧气退出来:“不过是一干草寇,一冲便散,倒是一个使铁棍的头目,着实有些本事,不曾留得下他。”
说话间,曹勇义领着后队赶上来,听二将说了遭遇,脱口道:“此乃孙膑杀庞涓之故计也!只是战阵之道,兵精将勇、甲厚粮足,才是王道,若不然任谁听得几个故事,便都能照样做将军打仗了?”
高六、左企弓闻言,都点头大笑:“不错!”
这时又有辽军捉了几个受伤未死的俘虏来,一番拷问,招供说都是幽州新募的兵马,又招出来犯兵力一共也只一万余人,却是特意扎下老大营盘,唬人耳目。
三将闻言,齐声大笑:“不过万余草寇,枉我等这般重视他,如此说来,何必等到天明?径直一鼓作气,破了他的大营!”
说罢将俘虏斩杀,全军急行,进了昌平城,让县令准备了战饭,饱餐一顿,不待天明,便开城门,杀向老曹营地。
西风军大营中,孙安、栾廷玉两个狼狈而回,抱怨道:“哥哥,这些兵马,也着实羸弱了些。”
他二人按曹操吩咐,各领五百人,绕过县城伏击于要道,一番厮杀,跟随回来的只得二三百人,其余非遭杀死,即是逃散。
老曹笑道:“若是精兵,我如何特意吩咐你保全自家性命为上?正是要他小看我方好!”
孙安担心道:“哥哥,这伙辽兵,反应迅捷、敢打敢拼,战力着实不弱,我等兵马虽多些,毕竟操练太短,若是硬撼,难有胜算。”
曹操点头笑道:“放心,都在为兄料中。”
这时时迁进帐,笑眯眯道:“哥哥,尽数安排妥当也。”
老曹点头道:“好!按计行事!”
四更时分,六千辽军,如潮水般杀来——
如何多了一千?却是昌平县令,得知自己被老曹蒙骗,贼兵实则只有一万余人,心中大怒,尽起守城兵马,随大军一起杀出。
曹操麾下兄弟,早得了吩咐,寨门当即大开,秦明、徐宁各引千余人杀出,秦明大吼道:“兀那辽狗,我哥哥五万雄军在此,尔等岂敢造次!”
高六破口大骂,飞马直取秦明,秦明挥狼牙棒迎战,曹勇义上前来并,却吃徐宁拦住。
一个“霹雳火”,一个“金枪将”,各自施展手段,同两个辽将大战,左企弓将枪一招,挥军大进,两军激战片刻,西风军吃他杀得步步退后。
这些辽军,大都被金人打寒了胆,此刻厮杀,发现天下竟有这般没用的对手,都不由奋发起来,正所谓见了怂人搂不住火,本来五分的本事,生生使出了十分的威风。
徐宁大叫道:“哥哥,撞上辽狗的精锐了,我们退吧。”
把枪一摆,逼开敌将,回马就走,秦明也虚晃一招,勒马逃去。
他两个一退,那两千兵立刻溃败,扭头都往营中逃命。
高六数年不曾见过胜仗,兴奋地满脸通红:“杀进去,一个都不要放过他!”
左企弓倒是有些惊疑:“不是说他一万多人,莫非营中竟有伏兵?”
高六大笑道:“这等废物,十万伏兵也不怕他!你休要多想,我看他也只有这两三千勉强能战的,其他怕不都是裹挟起的乱民。”
左企弓一听,觉得大有道理,当下放下心来,纵兵杀入营中,果然见他营里许多兵卒,都拼命往后奔逃。
辽兵们这一仗是真正打痛快了,口中狼一般嚎叫,奋力往前猛冲,不多时,冲杀到营地中间,只见偌大一顶帅帐,空空如也,显然贼兵主将也见机不妙,提前遁逃了。
高六兴奋至极,大喝道:“追!一个都不要放过他,都把头来领功。”
话音未落,便听訇然一声,最前方百余人陡然没了踪影,辽兵急停,才见帅帐前老大一个陷坑,把前面辽兵尽数落入其中。
高六面色微变,强笑道:“这个贼头,小伎俩倒是不少,这却又不知哪个故事里听来……”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清朗的高呼:“射!”
顷刻间,便见前左右三方,都有数百支火箭飞起,划过一道华丽的轨迹,落在四下的营帐上。
三个辽将面色齐变,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里的营帐竟是如此密集……
轰!
三面火势,冲天而起,那些帐篷中,又有数百匹驽马、牛羊,拉着大大小小的简易木车,满载着熊熊燃烧的柴草,晕头转向撞入人群。
所谓水火无情,这两桩无事平日里无奇,一旦出现在战场上,必然是大杀器。
老曹营中这场火,准备了大半夜,这些帐篷,特意密密布置,都是塞满了柴草淋了油的,那些牛羊马车,事先都蒙住了眼,固定好了方向,火势一起,本能便往前跑。
因此火箭一落,辽军前左右三面,便似三道火墙,又有一辆辆火车纵横乱撞,便似瞬间踏入了火海地狱。
饶是皮室军精锐,至此也不由大乱,至于千余昌平守军,更是魂飞魄散。
“中计了!”左企弓惊得面色惨白,高叫道:“快,快撤军!”
皮室军眼中都露出凶光,先把后面慌张乱跑的昌平守军砍杀了一片,望后便退,然而老曹如此用计,岂能无备?
但见许多大车被人推出,上面都是火焰,辽军撤退之路,便如被两道火墙夹在中间,墙后却是西风军不断射出箭、丢过石头来。
辽军此刻只顾奔逃,吃他射死的、砸翻的,自己人争路砍杀、挤在火里烧死的,少说也折了千余人在此。
自中军帐,至营地大门,火焰夹成窄道,逃出的辽军哪里顾许多?军不成军、阵不成阵、都不回头的奔往县城去。
待高六领着最后数百人逃出时,吃它烟熏火燎,头发都隐隐冒烟,正要离去,忽然营外绕过数千兵马,领头一将,骑马仗剑,正是孙安,大喝道:“那辽狗休走,方才打得不痛快,此刻再来打过!”
有分教:老曹定计取居庸,杀气腾腾用火攻。他日后人凭吊日,满地野花一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