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牢待了半年多的耶律挞曷里——
重披戎装,重返朝堂,重招旧部,重筑辉煌。
这厮本居北院枢密使高职,宦海多年,手下自有一批得用的人马。
此前天祚帝将他下了死牢,担心其部作乱,于是大半打散编配各州,小半随他日久的老卒悉数撤裁。
这倒是便宜了老曹。
若非如此,这些人马,此刻必然在雁门关下归了金人统辖,岂不是此消彼长?
如今好了,天空一声巨响,挞曷里重新登场,插旗,摇人,那些对天祚帝心存怨怼的昨日旧部,一时云集,三日之间,便聚得七八千人马,都是能战的老卒。
挞曷里还不满意,跟老曹凡尔赛:“哎,当初麾下五万雄兵,星罗云散,地北天南,留在云州左近的,也就这一二成,不然单凭姐夫我的人马,便能把耶律延禧小儿拉下马。”
曹操满口恭维:“一声令下,八千大辽战士归来,此等威望,足见姐夫才是辽国真正战神。”
耶律挞曷里哈哈大笑:“战士们自家有眼,岂能不知谁人值得追随?耶律延禧柄国以来,一败再败,军心民心已然尽失,幸好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使妹夫救我出狱,得以拨乱反正,再造乾坤!”
两人正说得投机,吕方飞步上堂:“哥哥,马灵、时迁两个寻来也。”
曹操大喜,起身同挞曷里道:“姐夫,我这两个兄弟归来,那条计策便可行得。姐夫且忙军务,待我去安排一番。”
辞别了挞曷里,老曹快步走出枢密院,来到门口,正见马灵、时迁,兀自扮作云游道人、小道童模样。
曹操哈哈大笑:“两位兄弟,一路辛苦!此不是说话处,且来我府中细说。”
说罢将二人领到自己在云州的府邸——正是天祚帝行宫。
又将无公务在身的兄弟尽数召集了来,众人云集在天祚帝书房里,宫女们小心翼翼奉上点心香茶,便自退下。
马灵看时迁道:“你的口舌便给,来同哥哥说罢。”
时迁龇牙一乐,也不推辞,便开口道:“哥哥令我二人往应州,打探宋辽交战始末,探得详实了,回返武胜关,途经妫州,却是郝思文哥哥说及,武大哥直取杀虎口,我二人便扭头赶去,途经此地,见城头都打西风旗号,进来一看,果然哥哥们都在。”
曹操笑道:“倒是让你二人往返奔波,别添辛苦。”
时迁叹道:“这算什么辛苦?哥哥不知,宋军那场大败,才是真正气人……”
遂把所知一一说出——
原来种师道此人,心意与童贯等全然不同,本是不赞成和辽国开战的,为此在雁门关几次三番上书,痛陈利害。
在老种相公看来,辽国虽然是恶邻,但两家交好百年,相安无事,自有一番情分,而金国之攻辽,便如强盗闯入邻家,作为宋国,不仅不帮救邻里,反而趁火打劫,同强盗分赃,大大不义,不义之师,岂能久长?
老曹听到这里,不由冷笑:“吾久闻老种相公贤名,如今看来,也是庸才。他这话儿,理或不错,但他既做了一路兵马元帅,便似箭在弦上,这个关头还说甚么出师无名,平白怠了军心!我若是赵官家,宁肯阵前换帅,也不能让他领军。”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心想若自己是老种麾下战将,这都准备赌上国运一战了,还天天听这老头唠叨这仗不该打,岂不是灰心丧气?
时迁又道:种师道、童贯分为西、东两路元帅,童贯恐其先建功劳,因此屡屡写信,让他不可冒进,这却正中种师道下怀,就此守据雁门不出。
老曹听了愈发好笑:“国家遣他两路兵,原是要他两路声援,打辽人首尾难顾,他两个领兵的,一个要抢功,冒然决战,一个说不义,不动如山,这等国家,能存至如今,也算一桩异事也。”
笑罢又问:“那此后他如何忽然出兵?”
时迁苦笑,说出始末:却是童贯大败河间府,二十余万兵马,十不存一,一路逃至大名府,每日三五封奏折发出,催赵官家与他添兵,不然金兵若夺了大名府,河北山东尽失,就要饮马黄河畔、剑指汴梁城了!
然而赵官家虽是画家,又无马良的神笔,难道能画出人马来?
此番大举攻辽,两路合三十五万大军,加上河北王焕、张开原本的人马,已近四十万之数,真正是倾力一击,如今再要,除非找到神笔,不然哪里能得?
况且赵官家作为一个艺术家,心思最是敏感不过,本来壮怀激烈,谁料童贯败得这般干脆,官家那颗雄心,顷刻间便化为了玻璃心,做梦时都吓醒了几次。
加上童贯为了推卸罪过,把辽兵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奏折中写得明白“辽人与金人恶战多年,虽然不敌,毕竟勇悍日增,河北禁军多年不战,武备松弛,辽兵一人,可当他十人,辽兵一将,可当他十将,因此一触即溃,反把老臣麾下西军冲散,以至大败……”
官家看得心惊肉跳,先下诏书,把河北禁军代表人物王焕、张开双双革职,拿去东京受审,又派亲信太监往西路军,暗暗让种师道撤兵,以免再被辽人所败,顺便还能护卫东京——
至于辽国兵锋下的河北山东,官家反正看不到,索性先不管了。
种师道听了太监暗传的军令,仰天长叹。
他叹皇帝毫无担当——两路出兵,是皇帝自家定的策略,如今西路军一箭未发便回,皇帝觉得颜面不好看,因此不发诏书,只让人暗示,要种师道自己找理由退兵,替圣明天子背一背锅。
其实若是背锅也就罢了,但在种师道看来,恰恰因为童贯一败,自己这边倒是不想打也要打了,这也是他无奈长叹之意。
他毕竟是个宿将,自任主帅开赴雁门后,虽然不曾开战,却也广派探子,收集辽人情报,因此深知长城之外,金兵横行无忌,气吞万里如虎,自然忌惮极深。
在他看来,童贯这场大败,彻底把宋军羸弱如羊、愚蠢如猪的一面暴露无遗,金国这些虎狼之辈,必然要磨刀霍霍向猪羊。
与此同时,辽国南征的人马,也是心腹大患,自己若是听了皇帝暗示,班师回朝,则战略主动性荡然无存,倒不如抡干了大干一场,一来震慑金国,二来围魏救赵,逼南下辽军回师。
老曹听到这里,不由点头:“老种虽非俊才,倒有担当。他不知我占了幽州,耶律淳有家难回,亦高估了萧干、耶律大石等人忠君之心,仅仅于他的角度而言,进攻的确是解题的手段。”
种师道决心一下,大军十五万,北出雁门关。
这十五万军,有八万西军,都是同西夏打老了仗的,堪称锐卒。
剩下七万山西边军,前年同田虎交锋,好歹经历了战火磨砺,也算勉强得用。
而山后九州的辽军,装备不如山前七州辽军,又无名将坐镇,故此种师道出关之后,顺风顺水,连下朔、瞏二州,在应州同辽军主力决战,也是连胜数场,打得辽军高挂免战牌。
仗打到这个份上,不惟老种相公扬眉吐气,军中诸将亦是意气风发。
一开始还在防备辽国幽蓟兵马回援,后来有俘虏交待,幽蓟被反军占据,居庸关都丢了,宋军顿时觉得大局已定,辽国天数将绝,灭辽不过时间问题了。
种师道同众将商议一番,定下计划:
第一步,尽取山后九州;
第二步,高官厚禄,招降幽蓟反军,兵不血刃,全据燕云;
第三步,越过居庸关,自上而下消灭南征辽军;
第四步,老种封王,童贯吃屁。
十余年来,童贯以阉人之身,执掌一国军权,老种这些将门子弟,若不服从,即遭打压,面上虽然不说,心中常以为耻,如今大势在手,眼见便要一举逆袭,占了童贯视为禁脔的收复燕云奇功,取而代之,岂不痛快?
人一痛快,难免轻狂,七十岁的老种,亦未能例外。
他屈指一算,自家手中,雄兵十五万,应州城中,残兵七万,其余各州,尽数空虚,岂有不胜之理?
于是为来日计,派遣太原兵马统制官宗泽,领兵两万折返,取道太行,去帮童贯守大名府——
以免功成之日,挥得胜兵马攻辽国南征余部之时,童贯心怀嫉妒,破罐子破摔,再平白添出变故。
老种这些日子和宗泽走得很近,两个年龄相似,言语投契,因此老种深知宗泽乃是干才,若有他在大名府,即便童贯恶意摆烂,辽国南征兵马也难翻天。
反正对于面前之敌而言,十五万、十三万,都是一回事。
众将闻之,无不服膺老种深谋远虑,布局深远。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就在宗泽领兵南返之时,天祚帝的降表,已送到了阿骨打的桌前。
阿骨打本来还有些犹豫,毕竟和宋国乃是盟友,难道辽国降了,就帮他们打宋国么?
他的兄弟吴乞买,趁机力陈己见:辽既降金,彼土便是吾土,宋国攻打吾土,便是他挑衅在先!我等答应给他们山前七州,山后九州可没说给他!
老曹听到此处,频频冷笑,摇头道:“童贯这干人,真个成事不足,既谈盟约,又不肯谈定,以至于别个有理可循。”
原来在他出使次年,宋国又派出使者,正是与金国结盟,双方议定,金取辽上京、中京,宋取西京、南京,辽国灭后,燕云诸州归宋,宋国将原本给辽国的岁币转赠金国。
然而关于燕云之地的具体描述,宋金竟然各执一词——
宋国认为,燕云十六州全部在内,金国认为,只限于山前七州,山后九州不含在内。
彼时金国故意留了一手,宋使亦不敢据理力争,因此白纸黑字的盟约上,这一条最终不曾写清楚,只是草草带过。
阿骨打毕竟是雄心勃勃皇帝,有了借口,便点头许可,以飞鹰传书,令本来攻打杀虎口的大将完颜娄室,与辽国交接投降一事,并引军入关,“勿使宋人踏吾土一步,不然便责其毁约背盟,吾必以兵击之。”
十一月七日,应州辽兵大开城门杀出,种师道断其粮尽,不得不战,大喜,下令全军迎战。
开战初时,宋军大占上风,这时一支兵马忽然自北面卷来,为首一将高声大喝:“辽帝已然归降大金,汝等脚下土地,皆大金国所有,大金皇帝诏曰:宋人勿踏吾土一步,不然便是汝等背盟毁约!”
随即有金兵搬出几面战鼓,告知:三通鼓罢,便要退军,如若不然,视同背盟。
种师道又惊又怒,他前军、中军,俱和辽兵卷在一处,仓促间哪里能退出?
金人不管不顾,自顾敲鼓,三通鼓罢,那大将冷笑道:“宋人无耻,背弃前盟,占吾土地,必当痛击!”
说罢,全军出击。
说到此处,众人都听得入了神,时迁瘦削的脸庞上,露出分明怒意:“哥哥们,彼时宗老将军虽领了两万人去,宋军毕竟还有十三万人马,况且连胜多场,正是战意高昂之时,辽兵不过七万,纵然加上些金兵,也非不能一战,然而自老种相公以下,都怕和金兵开战,背上‘毁约背盟’的黑锅,竟下令全军后退,守而不战!”
曹操听得大怒,跳起身,一脚踹翻了凳子:“种老儿,糊涂啊!”
关胜大怒道:“十五万军,众多名将,难道没一个人敢直言么?”
时迁苦笑道:“关胜哥哥若这般说,还真有一个!却不是甚么名将,听说乃是西军猛将王彦帐前一个骑将亲兵,那小子年方十七八,单骑驰至老种相公马前,拉住他辔头,高声道:‘大丈夫为国家,临阵斗死可也!今女真人刀枪杀来,视吾宋人如无物,吾等若不还击,真成猪狗也!’”
曹操一拍手,喝道:“说得好!老种如何答他?”
时迁摇头道:“老种对他道:‘国家大事,非汝小子可知。官家多年筹谋,方同女真结盟,若坏在我手,必为万夫所指!’”
曹操长叹一声,众兄弟齐齐叹息。
时迁继续道:“那个小将却是好胆!听说当时老种声色俱厉,人人惊畏,他却面不改色,一句话便顶了回去,大喝道:‘国家用汝为帅,祸福自当肩担,我辈男儿,但求问心无愧,虽死不悔,你怕万夫所指,就不怕白白害死了麾下万夫么?’”
“嘿嘿,哥哥,说给我此话的,却是宋军一个俘虏,我在辽国牢城中,两个馍馍买通了他,那厮说到此处,流泪满面,同我说,宁愿此少年为主帅,即便当场战死,好过后来憋屈被擒。”
曹操冷声道:“宋国非无好男儿,只无好将帅也!缘何做得将帅没了胆气?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赵氏鼠辈,误我中华!”
史文恭却是关心那少年小将,追问道:“那小将这般顶撞老种,后来如何?”
时迁摇一摇头,苦着脸儿,慢慢地说出一番话来。
有道是:壮志从来轻死生,惜身何以话豪英?胸中一口少年气,历尽艰难未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