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妫水一战,后有桑干河一战,算上降金的辽兵在内,山后九州这合计十余万金兵,折损已然过半。
若单以人数而论,比之新辽军,金兵依然优势不小,但明眼人都已看出,形势已然倒转——
辽国同金国打了许多年,这还是辽国的首场大胜!
便是那些已然投金的老辽兵,也每每私下议论:原来不是金人多厉害,是我们的统帅不大行,不然为何敖卢斡一登基,立刻打出了这般声势?
完颜银术可也是宿将,见状不妙,忙将所余数万兵马尽数聚集,龟缩于寰州城中坚守不出。
此前为打雁门关,金人将附近几州的钱粮都盘剥了来,因此粮草倒是无缺。
双方僵持一日,眼见寰州摆出死守架势,雁门关宋军也是动静全无,老曹只得下令拔营,沿着来路暂时退归云州。
其实他也心虚,挞曷里的老兵仅剩一千余人,他的西风军也因啃了硬骨头,折损近半,余下兵马,皆是那等先降金、复又降辽的反复之军,眼下看着虽还老实,一旦战事胶着,谁知道这些人会如何行事?
回到云州,正是新年。
城池虽然有些残旧,日子毕竟还要过,家中有些余财的,也都张红挂彩,收拾起来,倒替这城里平添了几分喜气。
云州行宫之中,却又是另一般气氛。
萧瑟瑟晋为新一代萧太后,不见丝毫欢喜,只因儿子生死难测,哭得两眼寿桃儿一般。
老曹心中略有一些愧疚,也便放出耐心,抱着她细细安慰,口口声声,只责自己追赶不及,以至于年轻气傲的好孩子,伤在金狗箭下。
辽朝宫廷自不乏名医,日夜围着看顾,虽然救不醒来,一时却也不至死去。
随老曹出征诸将,尤其是渡河厮杀的一批,多少都带了伤势,也都使这些医生细细看治,好在是寒冬,伤口不易恶化,便连伤势最重的厉天闰、黄信,亦无性命之忧。
又过一日,“神驹子”马灵脚踩风火轮,飞驰而归,带来天大一个消息——
雁门关上,只留了五千宋军,由太原兵马统制官宗泽统领,其余数万兵马都由种师道带着,回汴京勤王去了!
老曹前番派马灵送信,信中自称北地汉儿,不堪压迫,故此起兵造反,趁着天祚帝投降,择宗室子弟立为新皇,将诱寰州金兵决战,约老种暗遣哨探观察,只待关外金营中人马出动,便派兵夹击,以报前仇。
然而自始至终,也不曾见雁门关出动一兵一卒。
老曹本来还以为宋将谨慎,怕被诓骗,直到此刻马灵回报,才知究竟端倪。
原来这段时日,老曹杀入山后九州,纵横睥睨之时,宋国情形,又有几番大变故。
变故根源,便是魏王耶律淳。
这厮十月间击败了童贯,却惊闻背后失火,西风、菊花两军,趁势而起占了后路,便写信来,以所俘宋将,换去了大批家属。
然而家属之中,他心爱的王妃却是不在,耶律淳大怒,欲以奇兵偷袭,却被王渊察觉,与杨惟忠、钮文忠众将合力,设伏将其击败。
继而又攻沧州,不料宋将王禀却是个有铁骨的好汉,没了童贯掣肘,倒是真正打出了肝胆:他发动全城军民,死守沧州,辽兵猛攻十天,此城巍然不动。
耶律淳不肯为孤城多耗气力,遂舍了离去,兵锋所至,豪取定州、真定府、凌州等地,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
随后又欲趁着连胜势头,攻取鲁地,不料武松引青州等地猛将精兵,云集于高唐州,硬生生把住了山东门户。
双方在高唐州城下大战数场,辽国兵多,青州兵精,一时各有胜负。
这却惹恼了好汉武二郎,某日挟了双戟,单骑至辽营搦战,日不移影,连斩辽军有名勇将十一员,惊得二十万辽军不敢正眼相视,方才缓缓而归。
次日卢俊义有样学样,匹马单枪,又来挑战,一日间戳翻辽军大将十员,心满意足而去。
后日,袁朗、竺敬、滕戡、滕戡四个齐至,又赢八场,萧干怒不可遏,带领众军杀出,决意要取他四将性命。
四个见大军出动,勒马便跑,萧干紧追不舍,追出数里,道旁萧嘉穗、柳元、石秀、杨雄领伏兵尽出,萧干大败而回。
至此,耶律大石还不服气,同耶律淳、萧干请命,分兵五万,绕过高唐,欲劫掠山东腹地,以为震慑。
不料刚到黄河边,早杀出无数人马,都打梁山旗号。
为首八员大将,乃是晁盖、方七佛、韩五、卞祥、方杰、索超、周昂、唐斌,领着两三万人马,只一阵,杀得耶律大石溃不成军。
及回程时,走过山间,又杀出一伙步卒,领军的邓元觉、夏侯成、刘唐等人,杀得辽军哭爹喊娘。
至此,二十余万辽军,只剩得十七八万了。
于是乎,事情便走到了老曹当初所料的轨道上——“待那厮们在山东碰几个钉子,自会晓得,他唯一出路,便是打破了大名府,直攻汴梁城!”
十余万辽军如今不敢正觑山东,果然孤注一掷西攻大名。
大名府中,主帅童贯自兵败河间府、撤来此地后,每日只在帅府宴饮作乐,把一应军务,都交给了河北宣抚使谭稹。
谭稹也不含糊,东拼西凑,硬生生又凑出五万兵马,口口声声说要死守大名府。
及闻辽兵打山东无果,挥师西来,童贯毫不犹豫,把最后堪称精锐的万余人调在手底,令刘延庆、刘光世父子统帅,以姚兴、高世宣为先锋,保着自己先回汴京。
谭稹闻听童贯走了,指天跺地大骂:“害国家者,即此贼也!我当亲面官家,痛斥童贯老贼!”
于是他也走了。
至此,城中大将,只有马公直、杨可胜,以及十节度中两员老将,梅展、杨温。
本来童贯此人,还是肯护短的,马、杨皆是西军勇将,如何不带他同走?
却是马公直当面发怒:“大名府乃御北之雄城,岂有轻舍之理?大帅要去自去,姓马的愿与此城共存,使世人知我西军,无畏死之士!”
童贯见他不识好歹,大怒而去。
杨可胜却是偷偷留下来的,找到马公直说:“长兄、幼弟,俱为国家而死,难道我要偷生独活?愿随你死战!”
马公直安慰道:“可弼未必便死。”
杨可胜摇头道:“迄今不得消息,多半死于乱军也。”
“梅大郎”梅展、“拦路虎”杨温俱是童贯预定好的背锅侠,虽然满心忿怒,也自无可奈何。
数日后,辽兵大至,攻城甚急,马公直等四将各守一面城墙,苦战三日,不曾告破。
第三日夜间,担惊受怕数日的留守相公梁中书,终究绷断了心弦,再不顾许多,点起本部数千兵,夜袭东门,一通乱箭射死了“拦路虎”,放辽兵入城。
辽兵入城,一番大杀,杨可胜、马公直各自突围,马公直仗着一身惊人武艺,撞出重围,奔山东方向而走。
杨可胜却是不幸,眼见要突出城门,恰遇见大辽上将兀颜光,两个就在门前杀做一团。
杨可胜武艺本来也不弱人,只是杀到此刻,麾下都已死绝,兀颜光却有万马千军,见杨可胜枪法奢遮,一声招呼,四下里都围将上来乱杀,杨可胜如何招架?吃兀颜光一刀劈成两截。
可怜“铁枪郎君”,就此为国捐躯。
辽兵这些日子在山东损兵折将,围攻大名府几日亦死伤不少,此时入城哪里有好?趁机便大杀百姓,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梅展本已杀了出去,见辽兵竟要屠城,大怒之下,匹马而回,喝道:“且把这老骨头埋在此地!”
挥动三尖刀一路杀去,先后斩杀百余辽军,恰遇辽将“女土蝠”俞得成,见这老将威风赫赫,便来交战。
二将战了十余合,梅展奋起一刀,劈翻俞得成,却被俞得成死前一枪,戳瞎战马眼睛,那马负痛乱跳,将强弩之末的梅展颠下马来,那口三尖刀亦不知跌往何处了。
梅展晓得死期已至,毫不畏惧,抽出腰间宝剑,大呼酣战,又杀辽兵十余。
眼见摇摇欲坠时,自小巷子中杀出两条汉子,都生得眉浓眼大,只是一个胖壮些,一个矫健些,矫健那个,鬓边插着鲜花一朵。
这二人各使一口沉甸甸的鬼头刀,一刀就是一颗人头,连杀十余人,抢到梅展身边,左右搀了就逃。
辽兵们紧追不舍,然而这两个人,显然是大名府的地里鬼,一路穿街过巷,踢门跳瓦,没多大功夫便撇开辽军,带着梅大郎不知所踪。
大名府乃是北方要塞,军械粮草堆积如山,辽兵下了此城,当即吃个肥饱,痛快过了几日,径自出发,便往开封杀去。
赵官家此前闻听童贯兵败,已是吃惊,派人催西路大军回头,不料种师道佯装听不懂,径自杀出了雁门关。一开始连场大胜,捷报连连,官家得知倒还欢喜,谁知忽然一日金兵杀来,竟是大败亏输。
消息传到汴京,赵官家听说天祚帝举国降金,大败种师道,又怕又怒,大骂天祚帝丢尽了祖宗脸面,软骨头至极,又骂种师道无能,累死三军。
不出几日,童贯归来,随即便听得大名府城破,辽兵径直来抢汴京,吓得官家从龙椅跌下,磕断门牙两颗。连忙召来群臣商议,先把童贯指着大骂,童贯辩解道:“老臣一生戎马,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岂会临阵私逃?只因有要事必须面陈御前,无奈而回,本待说完此事,立刻便去大名府,谁知这般快便失陷?此皆诸将不肯力战之故也!”
童贯这番说法,却是维护了蔡京体面——毕竟是他女婿开了城门。
蔡老太师投桃报李,连忙出班奏道:“官家,童枢相刚勇冠于国朝,岂是畏死之人?他今所回,必有大事。”
赵官家听蔡京这般说,强忍怒气,让童贯奏来。
童贯连忙把新得的消息拿来遮掩:“老臣听闻,天祚帝降金,如此一来,耶律淳等人,皆亡国之人也,与其同他死战,何不首尾我用?这便是老臣急忙回来面君的缘由了。”
官家听他这般一说,心中亦动,连忙催他细细说来。
童贯便奏道:辽国如今已然没了,耶律淳等人,都是亡国之人,心中岂不惶恐?这一干人,善战之极,我们大宋何不拿出诚意,收复了他们,让他们为大宋守护边疆,岂不妙哉妙哉?
官家听罢,把腿一拍,转嗔为喜:“老爱卿,妙计呀!”
带着蔡京等人一番议论,很快拿出对策:封耶律淳为辽王,萧干、耶律大石、兀颜光等人一并厚厚封赏,要他归心,从此甘为宋国的爪牙。
定下策略,便要选择使臣,带着诏书,去劝辽人投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几个人选,叫来一问,早自吓白了脸、软了腿脚。
赵官家见彼等狼狈形状,目露不屑之色,摇头叹道:“此皆秦舞阳之流也!安足托付大事。”
众人见不是头,只得暂时搁置人选,要到上朝,再行细细选拔。
次日上朝,王黼出班,解说此事:“……使此狼虎之辈,甘心王化,驻守边界,永为爪牙,不知哪位同僚,肯替君王分忧?前往辽营,说他来降?”
一言即出,满堂垂首,一众名臣,皆瞩目地上金砖,要细细揣摩它是如何烧制得来。
蔡京见状,大怒道:“若非老臣年齿太高,往他营中,必然令他笑我大宋无人,定要亲往也。”
童贯亦怒道:“若非老臣手上沾了太多辽人鲜血,往他营中,必然令他以为我耀武扬威,定要亲往也。”
王黼、梁师成等人,亦争相发言,皆是“只恨我不能去,否则定要亲往。”
官家感性之人,见状垂泪:“可叹满朝臣工,只有卿等数人,可谓忠义。”
话音未落,一人煌煌高喝:“陛下莫做此般言语,微臣愿去,只有一事,不吐不快!”
众人望去,乃太常少卿李纲也!
这正是:良将死于疆场上,奸臣托庇朝堂间。高台若让昏君坐,墨染人间不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