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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陆佰贰拾贰回 汴京三国大乱斗(伍)

却说九皇子赵构,跃身跳上城垛,居高临下,撒手一箭,射得耶律延禧落马。

这一箭,开弓利落,落箭精准,足见功力不凡!

况且九皇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少年英挺,高立城垛上,衣袂翩飞,当真令人赏心悦目。

霎时间,彩声如雷。

“啊呀!”赵官家先是一惊,随即狂喜,轻佻性子发作,原地蹦了个高,把手一拍,欢天喜地叫道:“噫!好!我儿中了!真不愧是朕的好皇儿!真不愧是我赵氏子孙!”

伸手便往儿子小腿拍去:“吾儿英勇,深肖朕躬!”

他这一拍用力不小,赵构身形一抖,几乎坠城,多亏大哥赵桓在旁,一把紧紧抱住,就势扶了下来,方不曾酿成地狱笑话。

赵官家也唬了一跳,待见儿子无事,才又欢喜起来,拍着大儿子夸道:“好!兄友弟恭!堪为天下表率。”

又搂住九皇子,满脸疼爱:“吾儿少年英勇,大振国威,古往今来皇子,能有几人这般奢遮?此功不可不赏,便着汝为太保、领遂安、庆源两军节度使,进封康王!”

赵构一喜,连忙挣脱出来下拜:“儿臣多谢父皇!”

他这里父慈子孝,不曾见城外耶律延禧咬牙爬起。

这位大金云州王,人前丢丑,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咬牙摸出弓箭,便要还射。

童贯见他弯弓搭箭,惊叫道:“陛下小心冷箭!”

一面示警,一面利索蹲身,反应之快,尽显老行伍风采。

蔡京虽是文臣,且又年老,应变也自不慢,一扯儿子蔡攸,父子双双蹲下。

其余重臣,各显身手,甚么杨戬、梁师成、王黼、张邦昌……数十人齐蹲,官家父子身边,陡然空了一片。

赵佶反应慢了一拍,扭头看时,耶律延禧箭已离弦,但听嗖得一声,那箭自头上三尺处飞去。

赵佶抬头望了望,心中这才后怕起来,只觉周身四肢僵冷一片,呆呆愣在了当场。

众臣看他纹丝不动,神情都不改,更连一声惊呼也未发出,心下都不由佩服,齐齐赞道:“官家好胆色!”

耶律延禧肩窝先中一箭,发箭时手臂不稳,以至于准头大失,正要再射,康王赵构大怒,弯弓搭箭,大喝道:“无能老狗,一生射猎,只得这般水平,竟敢在我父皇面前放肆?”说罢嗖的一箭射出。

耶律延禧一惊,好在有了准备,蛇形走位避过箭矢,不敢再同他对射,跳上马就往本阵奔逃。

便在这时,城门猛然洞开,张俊、曲端、王彦三将当先,气势汹汹领军杀出。

“呼——”官家吐出一口长气,这才回过神来,只觉脚软如绵,连忙扶住城墙,奋力大叫:“捉、捉下此獠者,朕、朕封他万户侯!”

眼见耶律延禧狼狈奔逃,金军阵前,三个战将大惊,齐齐杀出策应,却是耶律习泥烈、耶律马五、耿守忠三将。

这三将让过耶律延禧,将三员宋将拦下,彼此捉对厮杀,身后兵马一拥而上,兵对兵,将对将,就在城下绞杀成一团。

耶律延禧奔到阵后,看顾伤势,好在金甲坚厚,那箭入肉不深,遂匆匆裹了伤,重新披挂上阵,挺点钢枪杀出。

这时小将刘锜气鼓鼓的,领着一万一千禁军杀出。

刘锜年纪虽轻,也经历了不少阵仗,打眼一看,自家四千余西军,同一万辽军杀得僵持,他怕这伙禁军入阵,反而不济,遂把枪一招,喝道:“都随我来!”

引军走个弧线,要绕道断敌后路。

赵官家眼睛不眨地观战,满心都在思考,这千军万马酣战场景,若是落在纸上,却该如何用笔着色。

忽然见刘锜一军,似长蛇般绕开,把城墙一拍,欢喜道:“啊呀!这个朕晓得,这便是以正合、以奇胜的兵法……”

说着来了兴致,扯过九儿子:“小九,你既爱学武功,父皇今日便教你兵法!你且看如今战局,我军三将,领数千人当他一万兵马,我军这面,人尽其才,都在厮杀,他的兵马虽多,却有大半拦在了身后,不能发挥力量,这便是以正相合的道理,你再看右面,我军主力绕向他后面,这却是要出奇制胜,届时把他后路一断,两面夹击,他的军心岂能不乱?呵呵,莫说区区万人,便是十万人,也自杀得溃败……”

他口中滔滔不绝,望文生义、牵强附会,好不兴高采烈,赵小九听得迷迷茫茫,本来聪颖的脑子,渐渐糊涂了起来。

童贯、梁师成两个,一左一右,争相捧哏,这个惊叹:“原来如此!局势这般复杂,难得陛下洞若观火。”那个说:“都道童帅乃是本朝知兵第一,今日才知,若与陛下比,童帅也之好屈居第二。”

蔡京见这两个老奸臣献媚邀宠,冷哼一声,把儿子蔡攸一推,蔡攸跌跌撞撞到了官家身前。

官家惊奇望来,这厮却是个有捷才得的,瞬间福至心灵,立刻做感慨万千之态:“啊呀,陛下!微臣方才得诗一首,欲请陛下斧正。”

老赵爱诗词远胜兵法,当即来了劲头:“且念来朕听。”

蔡攸摇头晃脑,说来就来:

“小小蛮夷欲叩关,关高千仞岂能攀?

圣君笑踞云台上,虎士逐杀落照间。

一片残霞红似血,万骑铁甲凛如山。

正合奇胜兵家事,大略雄才震九寰!”

他即兴赋诗,颇见才学,官家听得哈哈大笑,指着蔡攸,对蔡京道:“老太师,可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

蔡京连忙谦逊:“此子班门弄斧,竟敢在官家面前卖弄,却是可笑、可笑。”

官家摇头道:“捷才如此,出口即得,也算不凡了,虽有不工之处,略加斧凿便是。譬如这‘一片残霞红似血,万骑铁甲凛如山’,若是改为‘天上残霞红似血,人间铁甲气如山’,岂不更见气势?不过颈联既动,颔联也要动一动了,唔……”

看官听说,原来律诗的讲究,上下八句,两两分为首联、颔联、颈联、尾联四联,对应起承转合,首联、尾联不须对仗,中间两联则讲究对仗公正,无外乎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又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便是每句的二四六三字,平仄相对。

譬如蔡攸此诗,第一句的二四六字“小”、“夷”、“叩”,乃是仄平仄,第二句对应的“高”、“仞”、“能”,便是平仄平,第三句则与第二句相同,也是平仄平,第四句与第三句相对,又是仄平仄,这便是律诗平仄上的讲究了。

大致上,现代汉语四声,前两声为平,后两声为仄,也就是所谓中华新韵,古代韵脚则不完全一致,譬如“白”,按现代汉语算是平声,古代则算作仄声,这些讲究就比较细致了。

闲叙一笔,还归正传。

见官家皱眉琢磨词句,一干文臣齐齐来了劲,正要表现一番,忽听康王赵构笑呵呵道:“父皇,儿臣倒得了一句:圣君谈笑风云壮,虎士争驰金戈寒。”

官家把手一拍,欢喜笑道:“噫!皇儿文武双全!”

众臣岂敢同皇子争锋?也都纷纷点头,交首称赞。

太子赵桓见弟弟屡次露脸,自是不甘落寞,笑道:“父皇,孩儿有个想法,倒不如把此诗前后稍改,抄录了赠送耶律延禧,也不枉他万里迢迢,来汴梁城下挨我兄弟一箭。”

官家愈发兴高采烈:“好点子!怎么改?”

赵桓笑道:“不如就改成——

尔辈蛮夷欲叩关,汴梁千仞古难攀!

圣君谈笑风云壮,虎士争驰金戈寒。

天上残霞红似血,人间铁甲气如山。

正合奇胜兵家事,扫尽胡尘净九寰!”

太子一席话说罢,群臣谀辞如潮,赵官家亦是大喜,连连点头,回身拉起蔡京手道:“老卿家,方才说你有佳儿,青胜于蓝,如今朕亦不让你专美于前也,且看吾儿这一句‘扫尽胡尘净九寰’,比你儿子如何?”

蔡京连连摇头,满脸震惊:“此乃雄主胸怀也!非龙凤之属岂能道出?吾等凡人,焉能有此豪情?”

赵官家哈哈大笑,指示左右:“众卿家,这一首诗,便名为《赠金国云州王》,你等都速速记下了,待我军取胜,我等君臣齐诵此诗,比之诸葛孔明当年“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之句,犹要雅致几分,定为千古佳话也。”

一群奸臣,都纵情大笑,纷纷用心背诵:这些奸臣也都是学霸出身,背几句诗,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他君臣们指点战局,吟诗作对功夫,刘锜已率领禁军,抄至金兵后方,刘锜高声喝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吾辈厮杀汉,马上取功名,如今陛下亲自在城上观战,若得战功,封赏必远重于平日,汝等都用心厮杀,大富大贵,只在今日!”

那些禁军听他这番言语,也自撩拨起了战意,一个个鼻里喷出粗气,双眼血丝暴起,齐齐喝道:“大富大贵,只在今日!”

刘锜暗喜,心道无论如何,士气如此,要败怕是也难!

把枪一指,暴喝道:“随我杀!”一马当先,杀向辽兵后阵。

张俊、曲端、王彦三将,听得敌后杀声大起,晓得刘锜到了,精神都是一振,齐声大喝道:“敌军已被包围,众将士,杀辽狗啊!”

王彦抖擞精神,奋起一枪,把耿守忠挑落马下!

原本时空,这耿守忠本是辽将,先降宋国,领军镇守石岭关,拱卫太原。

不料金兵至时,所部八千人未发一矢,尽数降金,以至河东路满盘皆输。

好在这一世,他却没了这般左右逢源的机会,落马后人踩马踏,顷刻成泥。

张俊见小老弟先立功劳,一杆马槊,使得越发劲疾,同他对战的乃是耶律延禧庶长子习泥烈,当即觉得不支,一扯缰绳,斜刺里逃开。

三降将一死一逃,唯有勇将耶律马五,兀自苦苦支撑。

曲端使一柄大斧,刚猛无伦,耶律马五挥舞大刀,与他硬扞数十合,不折半点锐气。

曲端心生敬意,大喝道:“汝等今日必败,何必为女真人丧命?若肯投降,曲某保伱不死。”

耶律马五桀桀怪笑:“那宋将!你道你等胜了么?女真娄室元帅妙计,岂是你等能够臆测?”

话音方落,耶律延禧不知从哪里撞出来,手中长枪乱颤,枪上红缨火焰般翻腾,怪叫道:“今日便要杀入宋京,捉了赵佶封为汴梁公!”

张俊、王彦本要相助曲端,忽见耶律延禧露面,双双狂喜,争相前来捉他。

正在这时,忽听得一声胡笳,吹得满天霞裂,后面一直未动的数千兵马,猛然散开一圈,露出其中三千骑兵。

随即一杆大纛,高高立起,金黄旗面迎风招展,红笔大写一个“金”字。

耶律延禧满目狰狞,怪笑道:“你道俺带来的都是皮室军?岂知其中暗藏三千女真!哈哈哈,宋狗,今日叫你们见识女真兵马的厉害!”

话音未落,便听那三千骑兵,齐声嚎叫,哗啦一下分为两股,分前后两面杀出。

前面那些辽国厢军,忙不迭让开路径,动作稍慢,便遭踏在马蹄之下。

张俊脸色大变,高呼道:“休要怕他!女真兵也只是人,难道比我等多长两条臂膀?”

说话间,便见一员女真大将,满身煞气奔来,正是猛将拔离速,手使金瓜锤,迎头砸落。

张俊举槊招架,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连人带马震退数步,拔离速却是马不停蹄,直冲入西军阵中,手中金瓜锤上下翻飞,所过之处,血肉飞溅。

后面女真兵滚滚而来,张俊怒吼一声,奋起交战,连挑两人下马,忽然一条狼牙棒斜刺里砸来,正中他胯下战马头颅,那马悲嘶一声,扑地便倒,张俊急忙跃下,心中暗惊:区区小兵,也有如此气力!

回头看去,那些女真兵数人一伙,往来纵横,自家手下兵马,遭他杀得节节后退,一瞬之间,不由想起当初随老种相公与辽兵决战,女真兵遍地杀来的惨况。

张俊等人这支兵马,本就只得四千余,方才同辽国降军打了许久,也折了一成有余,人力马力,都耗了许多,如今被一千多女真兵鼓勇一冲,顿时摇摇欲坠。

他这里尚且如此,绕到阵后的禁军更加不堪。

莫看一万多人,但被千余女真兵一冲,几乎瞬间便已大乱。

那些女真骑兵,杀起这些禁军,真如砍瓜切菜一般,就算有些勇猛宋军能够匹敌,立刻便有三五个女真兵冲来,飞速将之斩杀,其余宋军见了,越发不敢与战。

刘锜大惊,撕心裂肺吼道:“顶上去,不要怕,我们人多!”

手中长枪舞得风车一般,一连杀死数个女真兵,乌林答泰欲见他勇猛,手舞双刀来战——

他这双刀,与中原大不相同,每一口都有五尺长短,锋刃处一片锯齿,又宽又长,施展开来,威不可挡,刘锜当即陷入苦战。

然而只挣扎了十余合,便听自家兵马大呼:“我军败了,我军败了。”扭头一看,无数宋军,丢下兵器,哭嚎着便往汴梁逃去。

他们绕了半天才到敌人后路,此刻要逃,谈何容易?非止女真兵马,便连那几千辽国降军,也都打了鸡血一般,拼命截杀崩溃的宋军。

大败之声,响成一片,西军本已难支,听了愈发慌乱,许多兵将扭头就往汴京逃去,王彦见不是头,奋力冲杀,汇合了曲端、张俊,悲愤道:“局势难挽,且回军罢!”

三个人都是满心狂怒,却也知道再战必死无疑,只得一边聚集人马,一边奋力往外突围。

城墙之上,赵官家把众臣们操持的整齐,正要朗诵《赠金国云州王》,便见金兵阵内大纛撑起,随即数千凶狠骑兵分头猛冲,正震撼间,便见自家兵马山呼海啸“败了”,几乎眨眼之间,已是溃不成军。

童贯惊道:“金兵中女真老兵不是一共只有三千?竟敢全藏在这伙降军中,他就不怕一个大意,被我军全歼么?”

官家眼看着自家兵马被人肆意砍杀,只觉手脚冰凉,颤抖着道:“以正合,以奇胜……朕算来算去,却没算到他藏了这一支奇军,厉害、厉害……”

忽然一眼看见熊虎一般的乌林答泰欲,一刀将一个宋军校尉连人带马劈碎,不由双眼一翻,望后就倒,模模糊糊之间,无数噪音传入耳膜:

“快救驾!”

“快关门!”

“不能关门、不能关门,我们的人还在外面!”

“殿下,顾不得了呀,金兵要冲进来了,快快放千斤闸……”

“别关门、别关门!”

“陛下,开门呀!陛下,开门呀!”

“儿郎们,随我杀出去、杀出去!”

好吵啊。意识消失前,官家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这个汴京,肯定是不能待了!

有分教:正兵合以奇兵胜,且把名城脱手赠。扫尽胡尘净九寰,曹郎若至方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