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实验区的地面隆隆作响，藤蔓根茎从地底爬出，仿佛永无止境般肆意地生长着。
苍翠的巨塔仍在缓缓上升，塔尖此时已快要触及实验区生态膜的内壁。
留给众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听完俞正……或者说调查员9865的讲述后，方九不禁陷入沉默。
他在脑海中试着过了一遍调查员9865的经历，发现即便是以他清奇的脑回路，也难以想象在俞正受035折磨的15年里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非人的折磨唯有非人的意志才能承受。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完全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即便方九脱线的思维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思考杨柳“青春没有售价，半夜咀嚼老爸”的设定，心中也还是对面前的这位调查员升起了浓浓的敬意。
一切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调查员9865从未背叛管理局，他至始至终都在为了收容异常而拼尽全力。
为此他甚至不惜将自己也化身异常。
想到这里，方九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听完整个故事后会感觉有些不舒服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事情的经过我记住了，问题在于，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编号035将被我摧毁。”调查员9865平静地诉说着自己和035的结局，满脸都是坦然，“与此同时，我将与我心脏中的【种子】彻底融合……根据无序者的说法，这颗【种子】只是让我暂时拥有摧毁035的力量，但这份异常力量自然也需要付出代价。”
方九完全听明白了：“你完事之后就会死？”
调查员9865感到轻松地笑了笑：“不是很好吗？035曾无数次将我拉入死亡的幻境里，那是百分百真实的死亡体验，现如今我对真正的死亡已经感到麻木……况且能够与035同归于尽，对我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方九一脸认真：“对杨柳来说就不一定，她本来就是个喜欢幻想的怪力无双社恐小闭登，回头要是知道亲爹分裂成两半，一半变得不人不鬼的还经常半夜被自己吃着玩，另一半为了收容异常搞了一次崇高的自我牺牲……那她得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敢想。”
调查员9865的表情突然僵了一下。
“而且怎么说呢，我是不太懂你们管理局的运作逻辑，说不定经常也会搞出调查员和特工为了收容异常选择牺牲的壮举，确实挺悲壮的没错。”方九盯着调查员9865，平静地说道，“但我个人觉得，或许咱们可以再讨论一下。”
调查员9865怔了怔：“讨论什么？”
“讨论一个更合理、更简单、更少人牺牲的办法。”
方九嘴上说着调查员9865完全听不懂的话，接着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小机器人：“莉雅，他现在的状态可以逆转吗？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让他停下变成植物人的进程？”
莉雅猜都猜到方九想干什么，快速瞥了他一眼，接着迟疑起来：“嗯……看到现在我可以确定他应该把【种子】扎进了自己的心脏，说实话，这是个非常麻烦的位置。”
方九挑了挑眉：“没救了？”
“有救，但是难度比较高。”莉雅摊开机械手，“现在他的身体组织有40%已经转变成了植物，不过好消息是他的基础生物功能还比较完整，现在把他带回管理局，就算没法让他完全变回普通人，至少也能保住他的性命。”
方九面露了然：“好，等会儿你就用你的激光把他挖出来。”
调查员9865完全呆住，片刻后才猛然反应过来：“等等！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必须留在这里摧毁035，如果没有我在，035的【爆发】会直接导致天文数字级别的现实消失，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
“至于杨柳……她很坚强，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长得很好，而且还有你们，还有俞正……我相信她能度过这个难关，她早就不是那个遇到伤心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孩子了，从她敢于提着剑面对我这一点就能看得出来。”
“你说得对，但我还是觉得太早下定论不好。”
方九不紧不慢地说着，突然抬步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藤蔓平台的某处较宽的缝隙前，往下看了一眼。
星云状的紫色尘埃汇聚成旋涡，在这座藤蔓巨塔的内部不停地旋转，蕴藏在其中的磅礴能力似乎在尝试突破这些藤蔓的束缚，去迎接那压抑十五年之久的爆发。
方九紧紧盯着紫胎之洞的核心，忽然微微一笑，然后抬起头对着调查员9865说道：“你的想法，你的经历，你的计划……这些我都觉得没问题，但我我觉得在所有办法都试过一遍之前，还是不要着急搞自我牺牲那套比较好。”
“我都试过了。”调查员9865的声音里含着疲倦和苦涩，“我试过无数种办法，但紫胎之洞就像个无形的梦魇，所有微观的宏观的方式都无法杀死它，只有成为异常……成为和它一样的异常，才能将它彻底摧毁。”
“你可能都试过了，但我还没试过。”
方九一脸认真：“而且事实如果真的和你说的一样，那就更应该让我试试了，毕竟我也是异常，编号109呢。”
调查员9865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他注意到方九面前就是一道通往下方紫胎之洞的缝隙，此刻脸色骤变：“它是035！还是寄生在我体内足足十五年的035！你想死吗？”
方九实诚地一点头：“想啊。”
调查员9865愣得更厉害了，直接被方九这句话给硬控了两秒。
但两秒钟后，他压根没把方九这句话放到心上，只觉得是面前这个男人在故意逞强，于是马上说道：“听着，这是我和035之间的恩怨，你没有必要被牵扯进来，而且我毕竟是造成七号实验区灾难的罪魁祸首，让我和035同归于尽也算是给七号实验区的研究员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的之后回了管理局再说，他们会去判断你的功过得失。”
方九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回头看了眼调查员9865，“而且我这人实在不喜欢悲剧。”
“哎，我认同。”小机器人突然在旁边插了一句，机械臂指了指方九，“他这人玩4399小游戏都专挑无敌版玩。”
调查员9865又愣住了。
不知道是被方九那过于简单的【不喜欢悲剧】的理由所震惊，还是被莉雅的一句比喻给整得有点错愕。
无论如何，方九都已不想再跟调查员9865辩驳，目光专注地凝视脚下的紫胎之洞。
方九不是个莽夫，虽然大多数时候挺莽的，但这次他有好好思考过。
他知道下面那玩意是个放出来之后足以灭世的恐怖异常，其规格之高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方九见过最离谱、最夸张的异常存在，正常来说如果是为了明哲保身，方九确实不应该去趟这趟浑水，让调查员9865心满意足地和035同归于尽，也不失为一种保险做法。
但是就像方九自己说的那样，他这人天生就不爱看悲剧，所以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事，他都会努力尝试一下看看。
而他对这次尝试也并非心里没底，不如说他还挺有把握的。
因为他想到自己和193诅咒残片接触时，193曾对方九发起过精神攻击，方式和调查员9865口中描述的035完全一致——数不清的死亡幻象，灌输家人朋友在面前惨死的悲痛情绪……利用各种手段来尝试让方九的精神崩溃。
结果方九非但没有半点动摇，反而在追溯源头之后直接给193崩出一条裂缝。
当然，193的本质是收到035污染的机仆盖板，因此作为子个体的193肯定比不上作为本体的035。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方九就是觉得035没法伤害到自己——这份清晰的直觉来源于方九对035的熟悉，自从见到035的第一面起，方九就觉得这玩意眼熟，并且本能地认为035不可能对他造成伤害。
既是为了阻止调查员9865，也是为了搞清楚035的本质，方九才在最后做出了这个决定。
“莉雅，我先走了。”
方九回头转身，最后跟小机器人打了声招呼：“可能会死，可能不会死，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在这等我消息。”
莉雅瞥了他一眼，貌似不在乎地问了一句：“你先说有多少把握？”
方九琢磨片刻：“99%？”
莉雅顿时满脸嫌弃：“赶紧滚吧你。”
方九倒是从金发魔法师的眼神里看到了几丝安心，不由得笑了笑，紧接着在调查员9865震惊的注视下缓缓张开双臂，身体向后一仰，从藤蔓平台的缝隙间向下自由落体，最后坠入紫胎之洞深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