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夫不能走!”
“砰”的一声,院门被人大力推开,撞倒院墙上,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孙村长带着身后跟着的四五个村民走进院中,神色不善望着程家众人。
程二顺和程三虎将家人拦在身后,问道:“孙村长带人闯进我家,是什么意思?”
孙村长走上前,目光落在地上的箩筐上,里头有两块木板做成的东西,从前没见过,他猜这就是程四娘能走来云溪村的关键。
“外头风雪大,何大夫老了,我怕他身子骨撑不住,”孙村长一派义正言辞,替他人着想,实则是为了让程诺说出在雪上行走的方法。
何大夫道:“村长不用担心,老朽命不值钱,我弟弟一家因雪灾离世,只剩下个不足五岁的侄孙女,我得回去瞧瞧。”
人群里有汉子说:“人都死了,有什么好瞧的,这些日子,何大夫死人还没见够吗?”
何大夫冷眼瞥过去,眼神里像是淬着冰:“死去的是我亲弟一家,我回我自己家,需要跟你解释吗?”
汉子被噎住,身体不由自主往村长后头藏了藏,依旧感觉何大夫的视线跟刀子似的要将他凌迟,他声音嗫嚅:“我就随口一说……”
说话的汉子叫孙威,跟村长家沾亲带故。
孙村长笑着打圆场:“他嘴笨心不坏,何大夫别跟他一般见识,原来是您家里出了丧事,节哀顺变节哀顺变,这样,我在村里找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跟何大夫一起回去帮您料理家中后事,就当感谢您这段时间对村民的照顾。”
身强力壮?
村里还有走路不打摆子的村民吗?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有闲工夫操心别家的事,就连程母都看出孙村长一行人意在别处。
程诺但笑不语,何大夫看了眼她的神色,继续道:“不用麻烦,大梨村百姓不少,不至于没人给我弟弟一家抬棺入葬。”
见对方油盐不进,始终不肯松口,孙村长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其实他若大方坦荡些,用恭敬求人办事的态度请程诺教授村民雪上行走的法子,程诺未必不会答应。
人命当前,即便从前跟孙村长有些许龃龉,她也不会放任云溪村的百姓不管,只是对方态度倨傲,一进门先是质问,身后跟着的几个村民更是口不择言,怎能不让人心凉。
果然,在何大夫说出婉转拒绝的话后,村民的目光出现一丝慌张。
众人觉得程诺此行就是为了将程家人带走,他们走了,云溪村的人岂不是只有等死的份儿?
既然大梨村的村民可以上山砍柴,凭什么他们不行,滑雪之法,程家人今天不教也得教。
孙村长冲身后的孙威一颔首,孙威立刻跑上前将程家放在地上的箩筐拿到跟前,里头的滑雪板、护具以及冰刀,统统被粗暴地丢在地上。
程三虎撸起袖子,伸手直指孙威,胳膊上青筋直爆:“孙子,你干什么?”
“云溪村收留你们这么长时间,到了你们回报的时候了。”孙威有村长和不少同村人撑腰,本以为无惧程三虎的威胁,却还是在看到对方一身腱子肉时,瑟缩了一下。
程家人不怎么出门,也不爱跟村民们走动,今日见了才知道大伙儿传言程家粮食多柴火多的事,不是谣言,瞧瞧程家个个面色红润,两个月的雪灾气色竟没有消减半分,还有屋里正“熊熊”燃烧着的炭火,将屋子烘得暖和和的。
再看看别家,谁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抱团取暖,生怕半夜一觉睡过去,人就被冻死了。
倘若程家愿意将家中存粮炭火分一部分给村里饿死、冻死边缘的百姓,何至于没了那么多人。
此时的程家在他们眼中,成了自私自利的鱼肉乡里的刽子手。
村民的嫉妒之火被点燃,仿佛给各自强盗般的行为找到借口。
几个村民眼疾手快,直接冲进程家厨房和后院。
程二顺和程三虎想拦着,没想到对方动作太快,加上今天程诺回来的突然,刚做完午饭的武氏没来得及将家里藏炭火的屋子关好,就这么暴露在村民眼皮子底下。
很快有村民如获至宝喊起来:“炭火,程家藏了好多炭火。”
惊喜的声音逐渐染上妒意:“后院还有猪肉和羊肉,足足好几扇!”
最后成了愤恨:“厨房里还有七八袋米面,中午烙的饼里还掺着肉馅……”
孙威想起每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夜晚,想到每顿食不果腹的餐食,咬牙切齿道:“要不是云溪村收留你们,你们程家人能安稳地住在青砖瓦房里?家里这么多炭火和粮食,不分出一些救济村民,你们的心太黑了,简直不配为人!”
孙村长点头,十分赞同对方的话,像是抓到程家人的把柄,语气变得高高在上:“孙威说得不错。”
程二顺和程三虎将几个冲进屋子的男人赶出来,厨房那个还在往嘴里塞饼子,吃得一脸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滚滚滚,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家里的米粮是我家花钱买的,不偷不抢,怎么处置是我们自己的事,轮得到你们放屁?”程二顺一把抢过汉子嘴里的饼,又从另一个男子怀里翻出两块压扁的木炭,“你们跟强盗一样闯进我家,偷吃偷拿,还给我们扣帽子,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孙村长面上毫无羞愧:“别转移话茬,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是人,朝廷把百姓逼急了都要造反起义呢,我们现在是在给村民谋福利,给云溪村的百姓争出路。”
此时,程家院外聚集不少听到动静赶来看情况的村民。
大伙儿一开始只是瞧热闹,直到有人从程家翻出众多米粮和炭火,又在孙村长一番话的鼓动下,大伙儿的心逐渐偏了,都觉得村长是在给他们谋活路。
“说得不错,程家心黑啊,见死不救,猪狗不如。”
“当初程四娘被抛弃,亏我还同情她,觉得孟举人一家过河拆迁,现在才知道程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家本就是外村来的,根本不是咱们村里的人,到了云溪村地界上的东西就应该归咱们处置,大伙儿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哈哈哈……”
一道女子的讥诮声,打断众人的议论。
仿佛听到笑话,院中长相清丽的女子笑弯了腰。
孙威怒视:“笑什么笑?”
程诺冷眼瞥过去:“笑你们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干着强盗的事,却想要给自己搏个好名声。”
孙村长:“胡说八道,我们是为了村民们能活下去,程四娘,大伙儿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你好歹也在村里住过五六年时间,算半个云溪村人,但凡是个人有点良心,自己把粮食交出来,村里孤寡老弱先分,剩下的再分到各家各户,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们,你们家可以分到别家双倍的量。”
男人一脸义正词严,仿佛他的建议,已经给了程家莫大的好处。
程家应当感恩戴德,然后将粮食炭火亲自拱手送上才对。
程二顺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笑话,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说得好像要对你感恩戴德似的,姓孙的,你只是个村长,没权利分我家的粮!”
孙村长一脸淡定,冲身后众人道:“你们说,我这个当村长的,有没有权利?”
“有!”
“当然有!”
“村长的话就是云溪村的律法,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分了程家的粮,家里人就是多吃一口,多暖和一晚。
村民们心中哪还有道义,饥荒不仅掏空他们的五脏,更啃食他们的灵魂,叫嚣着冲进院中,恨不得村长即刻主持正义,将程家的粮食分了。
程诺此刻终于意识到,之前孙婶子叮嘱的“人心变了”是什么意思。
人心何止变了,人心还脏了。
程诺在人群中看见不少眼熟的村民,同村的那些年,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和和气气说过话的,真到了关键时刻,竟没一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她缓缓走上前,在众人身上来回逡巡,锐利的视线直盯的众人后背发凉,最后目光落在孙村长身上。
男人一脸得逞的笑意。
不得不说,姓孙的鼓动村民的手段让人佩服,难怪年纪轻轻能当上云溪村的村长,确实有两把刷子。
讨要程家粮食是假,阻止何大夫回村也不真,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把程家逼入绝境,用教授滑雪的方法自救,以平息村中百姓的怒火。
这不,已经有人上钩了。
村民一拥而上,拦住程家众人去路,孙威带着汉子们再次冲进屋里,将里头的炭火搬到院中,很快垒到小人高度。
武氏看得心焦不已,口不择言:“别动我家木炭,你们想要柴火自己去山上砍柴啊!”
孙村长眼尾一抬,目光紧盯地上的滑雪板和冰刀:“你说得容易,大雪封山,大伙儿连走出村口都做不到,怎么上山砍柴?”
武氏脑子简单,村里人来抢粮抢炭,不就是因为出不去吗?程诺先前说了,只要学会滑雪,不仅能走出村子,还能上山砍柴,还能去镇上买粮。
“我有办法,不对,是我小姑有方法,她会滑雪,她教会大伙儿滑雪,村里人就能出去了!”怕大伙儿不信,武氏指着程诺冲大伙儿道,“程四娘,你们认识的,她今天从大梨村走过来的,靠的就是地上那两块板子。”
一听能走出村子,大伙儿连粮和炭都顾不上,情绪激动抱起地上的滑雪板和护具,像是看到救命稻草般。
孙威大喊出声:“难怪我刚在门口听到程诺说要教会何大夫和她两个哥哥滑雪,然后带他们回大梨村,该不会回去就不再回来了吧?”
一听此话,村民脸色顿时变了,不回来了,那怎么行。
众人死死抱住滑雪板,生怕活命的机会转瞬即逝。
“不行,我们也要学,我家里人快冻死饿死了,现在马上就要学滑雪!”
“程四娘,你先教我学,村里人命关天,你两个哥哥什么时候不能学,他们一时半会又饿不死!”
“没错,是这个道理,村长赶紧组织起来,大伙儿早学早好。”
孙村长计谋得逞,咳嗽一声,示意众人安静,道:“既然大伙儿都这么说,那我就做个主,明天开始程四娘教大家准备滑雪工具,备齐后各家出一个男丁,跟着学滑雪。”
“好!听村长的。”众人一呼而应。
没人征求程诺的意见,没人关心程家人铁青的脸色,更没人试图帮程家说一句话。
最后,大伙儿情绪上头,志气满满时,孙村长像是终于想起程诺,笑道:“四娘,你没有意见吧?让大伙儿走出村落,是积德行善的好事,这样的好事,别人巴不得落在自己身上,没人会拒绝的,是吧?”
程诺嘲讽勾起唇角,赶鸭子上架?好啊,村民想上课,那她就好好给他们上上课,没爹娘教会他们做人的道理,那她来代劳。
“当然不会拒绝,”程诺往日里总带三分笑的眼眸,此刻染上寒意,她缓缓道,“不过我有言在先,滑雪是很困难的,轻则摔伤,重则断胳膊断腿,有性命之忧。”
村民一听会伤到性命,一些人生出退意,他们是求活路,不是提前进阎王殿的。
孙村长只当程诺的话危言耸听,半点没放在心上,笑道:“连你都能学会,我们云溪村的儿郎,自然也能学会,除非……你没用心教。”
言外之意,男人难道还比不过女人。
怕程诺心里有气,教课途中耍诈,村长有意提点警告她别耍花样。
打一巴掌最后又赏了颗甜枣。
“四娘,别怨大伙儿,但凡有别的活路,大伙儿也不会麻烦你,这样,只要村民能走出云溪村,之前你家自私自利藏粮食的事,我做主,不会追究了,该你家的还是你家的,怎么样,我还是向着你们的吧?”
程诺: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程二顺:真想把臭鞋子摔在他马脸上,臭不要脸的东西。
程三虎:拳头好痒,想打人,一、二……十三、十四,人太多,数量不占优势。
十七:这人只当村长可惜了,嘴脸像极了昏庸皇帝身边的奸臣……
等人群散了,程家终于清净下来。
程二顺去关院门,却发现雪堆后头有人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