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姐给万小满选了张报纸拍的状元照。她的遗照即使是黑白色,也掩盖不住宛如青竹的身姿与风采。
女学生敬香,对着万小满的照片鞠躬。
她直起身,抹了把眼泪,环顾四周。
灵棚里并不安静,很嘈杂。人们三三两两聚拢聊天,有些人围在娇姐,陪她说话。没人哭,也没人提万小满,话语支离破碎地飘过来,都是些县里乡亲的八卦。
等到了晚饭时间,娇姐招呼大家吃席,人群纷纷从灵棚离开。
女生没去。
灵棚里的人渐渐走空了。
灵棚里终于安静了。
女生抬起脸,在安静的灵棚里,看着万小满的照片,含着眼泪质问:
“他们是真的在乎你吗?”
“如果真的在乎,为什么我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悲伤?”
“他们是真的悲伤吗?”
“如果是真的悲伤,为什么他们还能吃得下饭?”
“学姐,世事怎会如此呢?”
万小满笑着看她。
“因为死的人死去了,而活下来的人,要好好地活。”有人在身后说。
女生转过头:“呀!罗璇学姐!”
罗璇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服外套,看着万小满。
“怀念吗?这是持续余生的慢性病。悲伤吗?不过一场短暂的重感冒。你沉溺于悲伤,无异于拒绝治疗,这又何苦?人生本就实苦,无论慢性病还是重感冒,你都没得选。”
她的话空荡荡地回旋在灵棚里。
娇姐不在,吃饭去了。
“如果人生实苦,如果人生就是没得选,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因为人活着没有为什么。因为人活着本就没意义。生命不过是世界偶然送给你的礼物。”罗璇对着女中学生,认真地说:“死的人死去了,活的人要好好地活。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吃饱了,喝足了,卯着劲,活下去。就算活得不好看,也比死了强。”
“可是为什么……”
罗璇把手放在女孩的肩膀上,安抚地摸了摸:“没什么为什么。你这也想,那也想,不如去找娇姐吃席,多夹两口菜。味道真挺好。”
说完,她肃穆了神情,走到万小满面前。
万小满笑眯眯地看着她,双眼明亮,神采飞扬。
“小满啊。”罗璇轻声说,“小满啊。”
“小满啊。”她重复。
她说不出话了。
她看着小满。
罗璇伸手抹了把脸,抓了一整把香,全插进香炉里,哽咽着说:“多吃点。”
……
娇姐开过多年饭店,手艺没话说,她亲手操办的席面,每个人都吃得很痛快。
吃得差不多了,娇姐提来满满几桶酒,向大家道了谢之后,说:“这是老万给小满出嫁存的酒。小满是大家看着长大的,这辈子承蒙各位照顾。今天,咱们一起把它喝掉吧。”
酒饱人散,众人送娇姐回灵棚守夜。
夜风微凉,娇姐仰起头,微微笑了。
她忽然张开手,在夜空下转了个圈,醉醺醺地放声歌唱。
“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做一场宿醉。”
王婶扶着娇姐,看着前方“沉痛悼念爱子”的白幅,眼泪流下来。
她用手去抹。
“世事怎会如此啊。”王婶喃喃道。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起来。他们生计无着,在马路上走着,眼前是灰暗的罗桑厂,罗桑厂前,是黑色的灵棚。
命运无常,有人活着,有人死去。
可是今夜,夜风微凉。吹在脸上,十分舒服。
……
赵书记和老戴心事重重地注视着沉睡的罗桑厂,注视着罗桑厂前方的黑色灵棚。烟灰缸里已是密密麻麻一层烟头。
“你听,什么声音。”老戴忽然说。
赵书记侧耳听。
……
酒劲上头,人们醉得七歪八斜,互相搀扶着,大声歌唱着。
“或许伤口还流着血。”
“或许眼角还有泪。”
“让我陪你喝一杯。”
……
老戴也跟着哼唱了几句。
“《为往事干杯》。谁唱的来着?”
“姜育恒。”
赵书记吸了口烟,在乱七八糟的旋律中,垂头微笑。
……
在这个夜晚,美国换了总统;全球央行联手降息;眼看着要开G20峰会,各国领导人讨论应对金融危机;俄罗斯和格鲁吉亚还在流血、打仗……无数大事发生着,无数未来笼罩在迷雾中。
身处波澜诡谲的大变局内,身处不可名状的命运中,罗桑县的夜风舒适。
生亦何忧,死亦何惧。时代的大手翻为云、覆为雨,人如蝼蚁般颠簸流离。可人依旧吃食物、喝酒水,人依旧为了最平常的食物和酒水,痛痛快快地歌唱。
“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
“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成一场宿醉。”
“明日的酒杯,莫要装着昨天的伤悲。”
“请与我举起杯。”
“跟往事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