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茴和王思能已经几个月没怎么讲话。他们早就不是前后桌,王思能个儿不高,和老师争执几次后还是被调到最后那几排的污水池--老师是这么讲的,所有老鼠屎都在那里。李烨茴和他的友谊退化成点头之交。想起曾经的被吸引,李烨茴只觉得瞎了眼,怎么留情于这么一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人呢。而王思能也觉得看错人,曾经称兄道弟的好朋友变得如此无趣、顺从、循规蹈矩。两个曾经的伙伴都长大了。
王思能很忙,忙着当大哥--现在全校的男孩都叫他大哥,而他也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大哥,今天创建一个帮派,明天打败另一个帮派。而李烨茴也很忙,今天将身边贪图享乐的朋友批判一番,第二天又被孤独驱使着和大家假装开心。他们倒是有一些共同处,比如还是会突如其来地玩兴大发,也会在日记本上疯狂自问:人活着是为什么。他们那个年纪都喜欢一句话:人是会思考的芦苇。当然,这些习惯,青春期的少年大多都有。但有一个共同点,使得他们被隐形的线牵着:他们都没有北京户口,他们都是这个城市的二等公民。因为这根线,这对曾经的好友总会有一场严肃的对话,或早,或晚。
这场对话来了,以争吵开始。正当李烨茴读着班级排名,并对王思能已经无可挽救的成绩--还有她将其所联系的大学等级、工作好坏、以及早晚会相联的社会地位唏嘘时,王思能回来了。他是运着球进班的,因为他上节课刚好答应班主任再也不运球进班,而班主任也刚好在教室审批卷子。
“砰、砰……”
老师抬起头,本就认真地眼神一下锋利起来。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她的职业生涯见过太多次。这是一种彼此驯服的过程。学生按学生的来,老师按老师的罚,最后两个都头大,很难体会生活的乐趣,就会选择彼此妥协。于是老师把王思能教育了一顿,其他同学虽然屏住呼吸、后座几个男生也不再敢发出怪音给王思能助力,但说实话,老师的这套话术,他们上节课已经听过了。
王思能不等老师说完,“可是校规没说不能运球进班啊。”
老师被呛到了,“这是班规。在我的班上就是不能运球进班。”
王思能可不怵,“那您去问校长,学生该听校规还是班规……”,他像是灵感大发,继续慷慨发词,“而且,要立班规也得大家一起,不然是独裁。“
老师把他球往地上一扣,“我们学校怎么会收你这种学生?你爸妈知道花这么多钱供你来着,结果你天天虚度光阴,得多伤心?你别以为我想跟你着急上火,我孩子在清华念大学,你好坏跟我没关系。”
“那您干脆就别管我。”
“我一定得管你。你你拿着球不好好走路,就会撞到别人,我得为别人负责。”,老师问在门边的李烨茴,“对吗,李叶茴?”
李烨茴想都不想就点头了。老师看她神色不好看,“没事,你说心里话?”
李烨茴没有心理话。她只是点头。
老师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王思能,你看,其他同学也担心被你撞到。”
王思能不服,“她说会撞到就会撞到?凭什么听她的?”,他问李烨茴,“我撞过你吗?”
李烨茴说,“没有,”,心里慌,便又补充,“还……还没有。”
一直都挺开明的老师,今天格外较真。她认真和王思能辩论起来,一个说对方应该珍惜父母劳动成果,一个说对方应该就事论事。最后还是一句“请家长”把事情画上句号。
老师走了,看好戏的同学们都纷纷回座了。李烨茴长呼一口气,计划着默默撤退,可王思能一脚拦住她的去路,“怂包。”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怂包,”,王思能狠狠把篮球往地上一拍,顺势将弹起的球夹入腋下,“没点自己的脑子,别人说什么你就答应什么。”
李烨茴不能接受这种不公平的对待。她并没有比其他人更无脑一些。她发誓,说老师当时随便找谁,都会给出同样答案。王思能可不轻易罢休,说她方方面面都比其他人要怂,“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体育课说占就占,补习班说开就开,她妈的早恋的说打脸就打脸,你们竟然也忍着。”
王思能越说越激动,简直气坏了,甚至把篮球丢出去,吓得大家纷纷散开,几个男孩过来拉他,王思能先是玩命躲闪,冷静下来后也不再玩命挣扎,兄弟们心领神会地劝他消气,这件事就应该这么过去。可被拖着路过李烨茴时,他还是挣扎着停下,“你之前打架时那股子力气去哪了?怂包。”
李烨茴也自然知道最佳的化解方式,“幼稚。”,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课本读着,任谁挑衅都不应腔了。
这事还没完,当晚,王思能约李烨茴去了学校附近的六一公园。这是附近几所高中打架斗殴的地盘。李烨茴确实紧张,但王思能的话她白天听进去了,也确实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确实权威高于善恶,对正义的苛求早不如以往。她决定变得锐利些,但也不至于带刺,便告诉自己:无事不生非,遇事也不怕。
她抬头挺胸地进了公园,幻想着树丛间有毒针管对准自己、池塘荷叶下是一个个埋伏的士兵、天空中盘旋的鸟儿绑了精密摄像仪,而列队整齐、热闹非凡的广场舞队伍中就难免参入些彪形大汉,准备随时把她打成碎末。
王思能说自己要迟到,有些江湖恩怨要先解决。李烨茴也不想显得小气,就按照他们道上的规矩等。等得无聊,她跑到街边买了个鸡蛋灌饼,还挺仗义地问王思能吃没吃,对方不知陷入什么骂仗或是拳头阵,顾不上回她。过一会,王思能青着个眼睛来了,
他们先是凶狠地望着彼此,后来发现对方早已不是童年时的稚嫩模样。目光不再尖锐、透着好奇,渐渐地他们又从对面这张决然陌生的面孔中看出点熟悉的模样,虽然鼻梁挺起来,但笑着时还是会塌下去,虽然嘴唇变厚了,但还是不安分地蠕动着,像是随时酝酿些让人捧腹大笑的好点子……他们突然忍不住,彼此都笑了。王思能去了公园旁的小卖部买了些他们小学时都很爱吃的食物,李烨茴也吃得忘记愤怒。他们让膨化食品破碎的声音填充令人尴尬的安静。
李烨茴不能太晚回家,说,“说吧,你找我出来干嘛?”
“没什么。本来想跟你讨论下,你怎么想白天的事,现在觉得没必要了,跟你道个歉吧。”
李烨茴精气神又回来了,她以为对方真的悔改、来向她请教,便也不客气地说起成长感悟,但提了不少忍辱负重相关的主张。王思能毫不犹豫地反驳,拉着她说要反抗,“怂包怂包”的不绝口。李烨茴开始说些讽刺人的话,而且一句比一句更不留情面。王思能直到最后几句才回过味来,开始面露不悦。李烨茴察觉到了,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逐渐底气不足,连忙又补充几句母亲教育过她的话,无非是学历和工作对人生贵贱起到的决定性动作,她甚至动了规劝王思能好好学习的念头,正要说出点更一本正经的教训,王思能站起来,“我叫你来就是个错误。你根本就不是原来的李烨茴。你走吧。”
李烨茴不想让对方看低,又慌乱地解释起自己每一分转变背后的契机。王思能不想听,让她走,李烨茴也恼了,“你让我走我就走?幼稚。”
他们开始吵起来,膨化零食就着广场舞音乐被丢得满天飞。李烨茴脸上挂着辣条,王思能脖领子里塞满了锅巴,王思能希望自己顶撞老师的勇气可以被认可,可李烨茴对权威总有着十二分的敬重,她说王思能傻,竟然把能掌握自己未来命运的大人物得罪了。王思能恨不得脱鞋下来丢她,他大喊,只有他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李烨茴也敲着凳子发出慑人的响声,“你真是个温室里的花朵。我们的命运就是由那些人掌控的……”
广场舞的队伍颇有气势地过来了,连成一片的秧歌扇波动出不亚于晚霞的红浪,正当锣鼓喧天要盖住争吵时,李烨茴问,“你说命运归你管,你户口办下来了吗?”
“那不重要。我决定高中离开北京。回老家了。”,王思能说。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户口不可能下来了。那么多年了。”
“还有四五年才高考。”
“那也不可能了。”,王思能正往嘴里塞点什么,又把水收回去,“你不会还抱着希望呢吧?”
“你还说我呢?你才是个怂包。怎么,不敢赌一把?没准老天爷就掐着点把户口给你办下来了。”
“这是不可能的。”
一下子,向来严肃的李烨茴成了乐观得不切实际那一方,而莽撞的王思能先向现实投降了。他们又争论了会,都各自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虽然有着不同结论,但说到底还是一类人:被掌握之外的事儿折磨了半生的人。
这类人要么选择悲观,要么选择悲观中强颜欢笑,要么选择复仇,要么选择遗忘。原谅是不可能的,原谅是自欺欺人的。因为本是一类人,他们越吵越感到悲伤,再加上震耳欲聋的秧歌曲把他们的话搅得七零八落,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便安静了,俩人便眼巴巴地等跳舞的人群走过。
如果是小学,他们会做什么呢?他们会开开心心地闯进秧歌队跟着跳一舞,夸张的、无忧无虑的、哗众取宠的。似乎想到了一起,他们都笑了。彼此看一眼,好像友谊又回来了。
广场舞大队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世界又安静了。
王思能问,“李烨茴,户口没办下来怎么办?”
李烨茴无言以对。这种情况她从没想过。户口的事情中,她只负责承担一些大人的负面情绪,正经事都是母亲办的,所以户口的成功失败、情绪跌宕、命运指向,似乎都应该由母亲承担。那些事,母亲说她拎不清,她自己也不想碰。
王思能又问,“你要出国吗?”
李烨茴不愿承认家里没钱。她摇头,“按照法律,我是能够上户口的。没有理由上不去。”
“如果耗你个十年才能上去,或者二十年,你怎么办?你跟着耗?”
李烨茴沉默了好久,虽不情愿,但还是叹了气,“你不要管我。出你的国。”
王思能摇摇头,打开书包,“如果你非要等到最后一秒,那你就等。对了,这个给你,”,他掏出一本书,崭新的,《澳洲打工旅行日记》。
“这是干嘛?”
“没干嘛。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天天捧着。家里这本书没人看,丢了浪费,你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