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耳没有双卡双待的手机,因此,当她用着家书送的手机号时,看不到母亲的信息。那条错过的信息上写:不要回来。
她进了家。安静,空荡。一开灯,地上几粒血点子很是扎眼。她颤抖着往前走,还好,血迹到此为止。父母的房间亮着光。她小跑过去,只见母亲对窗坐着,鼻子上塞着一截浸了血的纸。
“妈。”,她唤。
徐小芜把头转过来,另半张脸的陷入光影斑驳……可哪来的光影呢,那分明是一块块乌青,“你怎么回来了?”
“妈。”,李书耳不知怎么表达。她怕极了。不知是谁下的狠手。但光是母亲的两颊凹陷、眉角乌青就足以让她害怕了,“妈,是谁啊?”
徐小芜眯着一只眼笑了,“没事,摔跟头了。”
”摔客厅了?我看到有血。”
“对,没什么事。鼻子流血而已。”
李书耳是相信的。她放松了,便背着书包打算从房间退出来,“我去把客厅擦一下。”
“等一下,书耳。”,母亲拍拍床,“过来坐一下。”
李书耳坐到母亲对面。坐近了,便摆脱了阴影的捉弄,母亲脸上的情色淡了、更自然了,甚至衬出肌肤的白,气色更好了。还是熟悉的慈眉善目。
徐小芜望了她好久。她都快笑出来了。看她微微笑,母亲也笑,可带动了眉毛上三角形的小伤口,又忍不住龇牙。
“妈妈。你有事情要说?”
“对,我有事情要说。”,母亲伸出手,她乖巧地把自己的手扣上去,“我问你啊,书耳。你以后想不想出国念书呢?”
李书耳从没想过这事。于是她挺困惑地望着天花板上薄云般的一张蛛网,开始临时想起来。可不出五秒,她便定了心,“我不想。”
“为什么?”
李书耳掐紧母亲的手,“我不想离开你。”
李书耳以为母亲会开心的,可徐小芜不说话了,还挺悲伤地望向窗外,瞳孔涣散、无法聚焦。
李书耳问,“妈妈,你想让我出国吗?”
“对,”,徐小芜把女儿手悄悄撒开,试探着提议,“你现在读书太辛苦了,进步呢,有点慢。我是觉得一个宽松点的环境好一点。”,看女儿点头,逐渐地她语气放开,像是刚越狱的逃犯越跑越快,“你很适合出国的。那边有挺多时间去做自己的事。你有挺多自己喜欢的事吧?写诗啊,唱歌啊。只要不耽误学习,你都可以做。”
李书耳觉得一切很不真实。唱歌写诗的事她许久没在心里念叨了,满心只想老老实实学习、学习、学习。至于出海远洋,她的心脏不许她胡思乱想--李书耳两年前随母亲去安徽亲友家拜访,结果飞机一离开北京,她就感到明显不适。看似挺安稳地住了几天,可每个没梦到北京的夜晚,都极大地消耗了她次日的精力。长久地离开这儿,她受不了,肯定受不了。可李书耳说,“妈妈,你说得对。”
徐小芜把这话当成一种期待。小孩子肯定是喜欢出国的,这点她十万个保证。要是她十多岁时,有人愿意把她往国外推一把,那她真的是要磕头鸣谢的。
今天,她跟李书打架,也是因为这事。她要送孩子出国,李书骂她不知天高地厚,“家里哪里有钱送孩子出国?”
可徐小芜近期明明看到李书为那叫米西的网友汇去个带好些个零的数。她好生气。其实她无所谓李书给不给自己砸钱,她也想不起来爱情是什么甜苦味,更别提吃醋品酸了。可若要因此让女儿得不到命数最好的结局,那她得反抗。反抗得再傻里傻气、底气不足,也要反抗。
于是她开始吵架。要知道,男人夜不归宿、偷她钱、甚至半夜爬起来在自己身边给野姑娘打电话,她都是咽咽气就不羞臊了。可女儿比她自己,更代表自己的尊严。不,不是尊严,也不是个人价值,这些虚头巴脑的她都不在乎。只要能为女儿发声,什么就都无所谓了。
她骂李书肮脏、不配当爸爸,于是吃了两下连环掌掴。第二下简直是下了狠手。她晕头转向,总觉得智齿松了,嘴里有血,是口腔破了。她想去够身后的一个留声机,那是李书旧货市场淘来的宝贝。她要拿李书而宝贝砸倒他。
李书明白这女人的意图,也明白刚刚那两拳任是多么能隐忍的人、也会被羞辱,出拳瞬间他是有羞愧的,可再羞愧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藏品被砸。于是他再接再厉挥出第三掌,成功打到敌人,保全了留声机和尊严。
可这还没完。徐小芜没有胡闹,只是一味地要抓他。可因为太晕,几次都钩住小手指,都没能顺势抓住手腕。
徐小芜没办法,冲到厨房拿了刀。那一瞬,李书盯着向自己走来的黑色消瘦剪影,仿若穿透时光,看到十年前的王小红,惊觉已经过去十年了。
徐小芜把刀驾到自己脖子上,”我知道你挺想让我死的。”
徐小芜鼻血淌了满脸。她甚至加重呼吸,任血漫到胸膛。
“哎,你们女人啊,一不如意就装疯卖傻。”,李书走到门边去取衣帽。
“我会把你的事告诉李书耳。”
李书停下了,把身子一点点转回来,“你敢。”
“我一直跟她说,你在忙。她还在信任你,不过很快就……”
“你连孩子都愿意伤害?”
“伤害孩子的,是你。”
“是你。”
“不,是你。”
李书把帽子以摔,“我怎么了?我是犯了点错。可是,我走我这年龄该走的路,犯我这年龄该犯的错……而且,我说离婚,你也不同意啊。”,李书甩掉靴子,“你呢,也别太来劲。是个母亲,受天大的委屈,也不能伤害孩子。我犯点错,我不对,可你想一想,电视里的男人都是我这样。你以为电视里、书里讲的都是个例吗?不,那些都是常态,这就是人生。你得理解一下这个世界。”
徐小芜也放下刀,“你简直不是人。”
“我承认,小芜,我就是个动物。行了吧?至少我坦诚。你当初不就看上个动物吗?你为什么看上我,我还不知道?”,李书走过来,一步一个脚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装了。”
徐小芜叹口气,“无所谓了,我们这岁数怎么着都能活下去。但是得给孩子想想,这是责任。给她底气、给她扬眉吐气的资本,就是给她未来从新做人的机会。她和你一样,和我一样,未来都会犯错。要是没底气,错一次毁一辈子。”
李书去厨房给自己烧了一壶水,,”我也想给她最好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可是咱家没法供孩子出国,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要是搞你那个店搞出名堂来,孩子爱去哪去哪。”
“咱家有钱。”
“你有钱还是我有钱。”
“你爸妈有钱。”
“你可真是有病。”
“你去找你妈要钱。要多少算多少。我看看能把孩子送哪去。”
“为什么非要出国。再国内也挺好啊。谁说国外的就好。”
“李书耳,六科考试,科科不及格。学什么啊?她不适合这里的教育。”
“国外更难,还是外语的。她更不会好好学。”
徐小芜沉默了好久,“不,李书耳,必须出国。”,又是更久的沉默,“只要出国,前两年我们分分担学费生活费。之后我自己承担。出国了,我们就离婚。你爱和谁好和谁好。我们夫妻财产对半分。”
李书正对着掌心的茶叶挑挑拣拣,这下全撒了。
“如果不出国,我们现在就离婚。你做过的事、外面乱睡的人,我都有证据。我不告诉李书耳,你说得对,保护孩子是底线。但是我跟律师说、跟法官说,你无权当父亲。没工作,出轨。你会失去李书耳的监管权,净身出户,还要上交抚养金,我不会饶过你的。你自己考虑下吧。”徐小芜不敢看李书的眼睛。李书是犯了大错,但自己却要拿走他的家,同样可恶。她竟想起十二年前俩人相爱时的一些情话,比如“你要是出轨了怎么办”,或者“离开你我就去死”。如今她下了决心,就等于要逼死他了……
李书果真红了眼眶,“你真能同意离婚?”
徐小芜最后的一点温情也被掐灭了。她坚定地点点头,下了再也不爱、不挽回、不留恋的决心。
为什么送李书耳出海呢?因为送李书耳出国能解决好多好多问题。比如女儿的前途问题。徐小芜还抱着让女儿做医生律师工程师的想法,但她自己都不信李书耳还有机会跟得上课堂进度。其次,这孩子当真是不懂社交,说话不中听,也因此无朋无友,看着很是凄惨。如果仅仅是独自一人也罢,关键她身边竟是些带着恶意的小孩。淘宝群的妈妈们都说国外的学生争着做惹眼的怪人,不合群倒成了种不错的技能。若是李书耳在正确的方向移动,如果她真是兔子群里的蜗牛,那当妈的也要让她做个舒服的蜗牛。
除了这,徐小芜也有不纯洁的想法。这心思她谁都没分享,也谁都想不到。有些想法不说出来,人还能像个人。这心思她是要烂肚子里的。这心思起源于一次她和女儿的谈话。那天李书耳从奶奶家回来,母亲例行问了问奶奶家的情况,吃的什么,喝的什么,那个李烨茴有没有又鼓动她唱歌。女儿说一切正常,唯一值得说的,就是李烨茴考了好成绩,奶奶狠下心买了一整套世界名着送给她。她笑了,“为什么下狠心?”
“全家人一起去的。奶奶从兜里掏出一堆零钱。平时攒的。三四百呢,全花出去买书了。”,李书耳说这话时没带着妒心。她心疼奶奶,平日看着老人省吃俭用、点心渣都能凑成一顿饭,她再木讷也感动了。她想告诉母亲,李烨茴究竟是多不懂事,竟挥霍奶奶的钱,去买她根本没时间看的书。
徐小芜不同情老人,但心疼老人的钱,竟都给了不在户口本上的外人。淘宝群里的妈妈们,谁家的孩子不是吃着老人牙缝挤出的涓涓细流长大的,唯独她的小孩,在老人家活得像外人,要防被欺负,还要眼睁睁看钱给别人花--钱给谁花得多些,就是爱谁多些。更何况,凭什么,她才是正牌儿媳,她女儿才是李家每分钱的合法继承人。
徐小芜把苦恼在妈妈群里说了。大家一如既往地被她高级的诉苦手法抓得死死的,恨不得扑到从未谋面的刘炎炎面前争论一番。最后,群里那位离婚三次的智囊团来了:送你孩子出国。让你老公管老人要赞助。一下子全掏空,省得以后再操心。孩子的事,老人不会不出钱的。
徐小芜觉得这招太阴,不想用。群里的人说她心软,说她是好女人。她便顺着这话聊下去,聊到最后心里真的变善良了一些。可到了晚上,她还是不甘,又想不出别的痛快办法,最后还是去找了智囊团。先是闲聊下婆媳的斗智斗勇,尔后直接讨论起执行细节,到了天亮,婆家价目表和孩子留学等级都配上了对,事情就这样不可倒退地飞速进展。到了当天晚上,她便嘲笑起善良的人,“人善被人欺啊”,群里的妈妈觉得这样也说得通,便也都支持她的反抗行动。
就这样,李书开始了筹钱。他就一个念头,想个办法让刘炎炎掏出些大钱,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给孩子争取个机会,然后离婚--至少他这次是决心为孩子下血本了,比起上一个孩子,这是个大进步。但给刘炎炎打电话前,他先给米西去了电话。米西现在离开了过客酒吧,正在做模特。淘宝模特,车模,什么都做。接电话时她正在赶场休息,往嘴里拼命刨饭,和李书讲电话时只能快言快语。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她太累了。
当李书说明年要娶她时,米西产生了吞咽困难,咳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客户的衣服上贱满菜汤,“你说什么?你不是总说自己不可能离婚?”
“我想了很久。我不能总是委屈你。我是个老头子了,别人说我无所谓。你还是年轻,得给你个名分。”
“所以你提了?”
“对。”
“她同意了?”
“很艰难。但是我跟她说了,我真的不爱她了。”
“你提起我了?”
“我说我早就爱上别人了。”
“你说我了?”
“不,我要保护你……你希望我说吗?”
“不,那不重要。”,米西这才缓回点力,发着漂进了厕所,抽了好多纸玩命擦着身上那套看着可不便宜的白色羽绒服,“我真开心。”
“但是……”
米西又停下,“什么?”
“但是我有件事要办。”
“……说吧。我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
“父母离婚,对孩子挺不好的。我想补偿李书耳,想送她出国。接下来一年我要好好工作赚钱。我们可能开销要减少一些……”
如计划中那般,米西畅快地笑了,“这是应该的。你是个好父亲。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你。没关系,我工作很努力。我来养你。”
李书眼皮颤抖两下,“你真懂事。”
“因为,你让我梦想成真了。”
“哪个梦想?你有好多梦想呢.”
“最放不下的那个。实现了,简直死而无憾。”
“嫁给理想中的父亲?”
“是嫁给理想中好父亲一样的男人。那就是你,李书,我的梦想就是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