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茴常看到李书耳在阳台吹风,便养成猛地冲到阳台吓人的习惯。她一向会刻意对李书耳保持距离,但玩兴大发起来,什么敌人的手都能拉起来转圈圈。这次,她又打算冲过去大喊一声,可刚一靠近,便被一阵夹着歌的寒风佛停了。那声音空灵、轻柔,像是毛刷在脸颊轻拂、像目光在浪漫夜色中流转。她听着,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该死,她还挺有才华。
恰逢学校组织了唱歌比赛,难得一见的,李书耳举手报了名。老师说班级内部先选拔一下,结果她一开口人们就明白了谁会是冠军了。
比赛当天,几位女老师给她化了妆,李烨茴借给她自己穿不进的小裙子,李书耳便大变样了。男孩们还想揶揄几句,可开玩笑的分寸明显收了回来,没人笑她火柴棍的身材,人们反而对着另一个胖女孩说,“你看李书耳多瘦啊”,除此之外,她的沉默变成养精蓄锐,她糟糕的成绩变成艺术家的短板,黑的也说成白的了;女生也一圈圈地围上去,一个整理头发,一个修饰妆容。还没得到冠军,大家就都想跟她说话,拿了冠军后,她就成了班级英雄。走到楼道,高年级的、低年级的,都在看她,她要是对上了谁的目光,对方会吓得不敢抬头,只敢埋头偷笑。
李烨茴挺不服的。她曾经可是一拳一拳打下自己的地位。如今,有人随便亮亮歌喉就赢了尊重,那世界确实太不公平。但她也欣慰。曾经李书耳稍微透露过自己受到的霸凌,而李烨茴也想出手相助,可她初三了,太忙也太懒,闲暇时间不是赖床上刷人人网,就是和奶奶耍贫,助人为乐的事被一推再推,心里还想着,小孩子越早受挫越好。
可李书耳唱歌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唱歌的。她创造的集体荣誉很快就被自己搞砸了。女同学们想着给她个重新融入她们的机会,可李书耳还是拒绝,满脸无奈地,像是打发讨钱的叫花子。女孩子集体讨厌的,男孩子也没法喜欢,久而久之地,她又被冷落了,而美妙的歌声给她带来更大的敌意。这是嫉妒的结果,她躲不开的。
刘老师看到这孩子又被踩在脚下了,张罗着在班级内部再举行个小型歌唱比赛。李书耳明白老师的用意,她再次举手,决定自此之后,人们逼她跳皮筋、扔沙包,怎么着都行。不就是交几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朋友嘛,能换来一些内心的平静,也是好的。然而这次,她的母亲阻止了她。
徐小芜命令李书耳不要离与学习无关的事情远一些。她看到女儿的成绩单,心急如焚。她想象得出女儿心中的苦闷,因为她小时候也是个不被好成绩眷顾的主儿。女儿和她一样,凡是能吃苦就做好的事,她们不会退缩。一件事但凡出汗、甚至流血都闯不出个所以然,那他们就没法子了。和女儿一样,她选择了躲避。
徐小芜上学时,天天跑步,用速度上的成就弥补考场上丢失的尊严。她跑得快,可并不因此骄傲,相反跑得越快,她越瞧不起自己--农民就是靠着运动生存,脱离贫穷的本质就是脱离运动啊。
徐小芜相信,李书耳唱歌,也是为了逃避。
这孩子小时候就爱唱歌,唱得也不错。可后来越来越离谱,三五岁就唱情爱,七八岁就唱离愁,都是些小孩子不懂的桥段,唱得却是格外动情,家长没去管,孩子就随意发挥,可逐渐地,事情开始不对劲。李书耳愈加沉默、抗拒对话,只要出声就一定要是歌声。
真是走火入魔。
要这只是青少年对爱好的普遍追求,徐小芜还会挺为女儿的才华开心,可唱歌这件事逐渐吞掉了李书耳的主业,而这主业是青少年的安身立命之本,是徐小芜对后代野心的底线,那就是学习。
李书耳三年级起开始拒绝学习。她还是用工,该坐在桌子前时依旧坐着,老师讲的话她也能重复,公式里的符号她也能当成五线谱上的蝌蚪去学习,可她像是台打字机,只能记录,不能计算,不能延展,更别提触类旁通,天天醒着做梦。
徐小芜不喜欢暴力解决问题,也不愿意道德绑架。她没说自己为这个家做的牺牲,更没提自己身为人母,有权对孩子的人生指手划脚。她尝试渲染未来的快乐:得体的工作,美丽的薪水,还有年轻人绝对无法抗拒的环游世界。她也想说说身份地位这回事,但女儿还不懂,那就算了。
李书耳那时还不算木讷,对人情世故有自己的理解。她听出母亲没戳破的情感,挺被打动,愿意照母亲说的那样“改邪归正”。自那之后,每当心中有了些旋律,她总要逼自己停下,时间久了,要创造些新的旋律也不是个简单的事了。然而,她依旧是个待机的电脑,曾经不多的机灵劲压根就没回来。她像是把所有的欢喜劲都投注在唱歌上,如今不能轻易唱了,欢喜劲也跟着一块被赶走了。为了帮她重拾青少年对人生蓝图的远大志向,徐小芜准备了些试卷,亲自掐表,硬是要逼回女儿的学习的状态。
这些家庭治疗,李书耳并不排斥,只要能让这三口之家再次踏上妈妈口中的正轨,只要自己真能找到妈妈口中,那由得体的生活为目标的斗志。于是面对试卷时,她很努力地想一些问题的答案,像是各种数字彼此间的纠缠与分离。然而,对于这些问题,骗不了自己的,她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冲动,更别提思路,除非你要她从试卷中看出些艺术的模样、给出个能哼出口的答案,她的绞尽脑汁才能有些回报。
母亲没有怪她,这让她更加难受。
徐小芜在淘宝开了家网店,卖一些挺有异域风情的女装。赚了些钱给女儿请了个大学生当家教。这大学生什么都能教,最让徐小芜满意的,是这大学生浑身散发的斗志。女儿在他身边待久了,多少会有点改变。于是徐小芜给了大学生所有的教育权,“我女儿,你按照你父母的方式帮我辅导一下。考试成绩我不强求多少分,但我想让她和你一样有骨气。”
大学生有些吃惊,“教育孩子这事还是不要交给外人去做吧。”
徐小芜叹口气,“我要是会教育,我们家孩子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玩物丧志。”
“孩子爸爸呢?”
“哦,孩子爸爸你不用教育,我来就行。”
于是,这大学生就亲自上了。除了棍棒,他自己父母的管教招数,他都对李书耳使了。他想激发孩子斗志,就让李书耳把班级排名倒背如流,让她深刻记住此刻的羞辱感。
“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大学生试着对她态度恶劣,“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孩子啊,我小时候最讨厌了。你知道我考到北京多不容易吗?我妈妈要买房供我读书,被我爸给打的呀。你有这么好条件,还天天行尸走肉的,你真不嫌丢人吗?”
这些话李书耳刚开始听会泪流满面,课程结束后会偷偷拉起母亲的手说对不起,可久而久之地,她倦了。她感到大学生内心深处的不快乐,便带着些同情心听对方讲那些血泪故事。一遍又一遍,她点着头,神思早跑了。她对斗志这事有了怀疑,把它和心智扭曲逐渐联系到一起。那之后,她刻意让自己走神,不听这些无情的训斥。于是,李书耳就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只知道像个机器人般点头、大脑一如既往地空空如也。
大学生明白,这孩子被磨皮实了。这激发起他的斗志。他加大剂量,就像给将死的人加大急救电流。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一天,他从李书耳的双瞳中看到无尽的深渊,空无一物,没欲望,没情感,这才明白,这事,他搞砸了。他决定开溜前再跟客户展示下专业素养。
“孩子爸爸小时候成绩怎么样?”
“他成绩不错的。”
“您呢?”
“我也是很上进的一个人。”
“我看孩子父亲总不在家。我从没遇到过他。”
“这个事情很难解释。他还是忙。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
“哦,没事。您家孩子,我觉得已经激发得差不多了。她每次下课都励志要考个好大学。我觉得够了。但是吧,如果要彻底改造这孩子,我就帮不上忙了。每周就三小时,效果有限。我也要毕业找工作了,可能以后也就不来了。但是,我建议,您让她换个环境。你们家,爸爸老不在,您脾气那么好,对孩子不敢打不敢骂的,会惯坏的。家里还有老人吗?你们被各自的爸妈带得成绩又好、又上进的,应该把孩子交给他们试试,真的,这是一天24小时的言传身教,比我一周三小时强多了。”
徐小芜犹豫起来,“孩子外公外婆都不在北京。爷爷奶奶在,但是他们带着一个孩子。”
“带得怎么样?”
“嗯,那个孩子吧,听说脾气挺怪的。估计是惯的。但是在交大附上学。”
“那是好学校。对自己有要求的孩子脾气都多少有点怪,毕竟自我要求严格嘛,肯定不容易受外界诱惑,显得不合群。我上学时更怪。您应该把孩子交给她爷爷奶奶带。”
徐小芜沉思着,说不出话来。
大学生接着说,“我知道您舍不得。您让老人带两年,把孩子修好了,正好上初中,您再接过来呗。而且现在哪对父母亲自带孩子啊,都是交给老人带。隔代疼,老人更细心。而且,孩子有什么心理诉求,一般都跟老人说,不跟爹妈说的。”
这件事,徐小芜好好考虑了,李书耳四年级下学期时她便着手办,五年级时终于把女儿塞进了李烨茴的老巢。办这事时,她心态也有了改变。最初犹犹豫豫,怕本就不待见她的公公婆婆错怪她的孩子。一年前,她被李书光着身子赶到楼道,还不是自己的婆婆叫来了警察。她的身子被看光了,现在想起来还是脸烧。她明白婆婆不是个坏人,但做事方法实在没用什么心眼,这样教孩子,是会让孩子受委屈的。
李书并不赞同她这么做,“我父母年纪大了,看两个孩子会累坏的。”
徐小芜几次长久失眠后决定放弃,可放弃的瞬间才明白自己没有余地回头,女儿需要她的拯救。这也是她翻身梦的最后一搏,搏赢了,女儿在北京延续她受苦半生收获的得体生活,她就可以从这种日子里退休了。到时候,离婚也不是不行。
她最软弱时,遇到一帮好友,都是淘宝卖女装认识的。她们帮彼此品鉴眼光,刷五星好评。她们有着类似的人生,都曾是从北漂转正的姑娘,有个让人头疼的孩子,以及给人添堵的丈夫。这个女人群是徐小芜唯一的表达渠道。她们最初是以qq群的形式存在,徐小芜最活跃,被评为副群主。正群主因为抢生意的事和她发生了口角,一气之下将她踢出群,没想到,一半的姐妹退了群,向她表示支持。徐小芜很是感动,为这久违的人间真情红了眼眶。她新建了个qq群,称之为“太太帮”。和一群太太团结起来,是一件幸福的事。她花很多时间建立关系,甚至自掏腰包组织些活动。越来越多的太太加入这里,甚至很多成了她的顾客。徐小芜从中看到另一丝可能性。这就像养育另一个孩子,而这个新孩子继承了她真实的野心。
关于帮孩子转学的事,太太帮的群友是高呼支持的。如果孩子被爷爷奶奶欺负了,那就去抗争;如果丈夫因此又冷落了自己,那就去抗争;如果孩子不愿意改变现状,那解决方法还是抗争。硬着抗争,软着抗争,用女人的方式去抗争,用态度、语言和决心去抗争。
人们三言两语发表着意见,分享自己和家庭各个角色斗智斗勇的故事。往往讨论的最后,已和徐小芜本身的求助没了任何关系,但看到别人家的苦难,她心里宽慰不少,看明白生活的本质不就是抗争,谁也没比谁顺利多少。
于是她就抗争了,结果发现没什么敌人。老人刚开始推脱,李烨茴一个捣蛋鬼已经让他们伤透脑筋,后来她送了几份自己卤的鸡鸭,让李书耳专门在电话里给老人唱上几句老歌,事情就解决了。
二位老人的拒绝原本就不强硬,尤其是刘炎炎,一直招呼她多带孩子来家玩。
只是李文龙脸色摆得臭了些,他还是不能接受徐小芜,电话里也说,除非把李烨茴户口上到北京,不然他绝不认第二个孙女。直到一天早上,老人家发现李烨茴不知什么时候偷拿相机去玩,还泡花了胶卷,抹去了他老年运动会上几个倍儿潇洒的定格。老爷子和巧舌如簧的李烨茴斗了嘴,站了下风,李烨茴开开心心地上学去了,老人家窝在电脑前生了一个上午的气,什么新闻都读不进去,内心孩子气的委屈越积越多,积到一个点,爆发了,直接给徐小芜去了电话,“你今天下午把孩子送来吧。就今天下午,我和老伴明天很忙,没时间给你们准备饭。就这一个机会,你别说东说西的。”
孩子被送来了,吃饭前徐小芜被李文龙赶回去了,“李烨茴要回来了。今天做的饭不太够。”她们被迫匆匆分别。
这是李书耳人生中离开母亲过夜的第一晚,她们母女的未来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当晚,她们都躲在被窝哭。太过动情,李书耳脑海的旋律又起来了,她赶紧想点别的把这压下去。母亲临走前的叮嘱她发誓要牢牢记住的:工程师、律师、医生,去做机器人,以姐姐为目标,比她还优秀,让人刮目相看,把爸爸的心赢回来。她觉得冷,虽然奶奶一块块切好的冰镇西瓜全被那恶魔姐姐吃了去,可她还是冷。她怪罪起自己。要是她心底没那么顽固的自我意识就好了,要是她能和同学一样,背几句口号就通通快快地被安排上人生的战场就好了。转而她又想,此时的忍受又何尝不是种战争?想起母亲的苦心,她发现,人生如果不能痛痛快快地上主流的战场,就要被迫上主流战场。而让与众不同的心安安稳稳地与众不同着,只有六亲不认的反抗,或是逃离。那一刻,她好想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