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最后一天,李烨茴想和母亲谈谈。如今,能和母亲搭上话,可真不是个容易事。母亲为她的前途简直发了疯。
王小红一秒钟恨不得掰成三份花,因为她给李烨茴想了三份出路。
李烨茴要是回武汉上高三,王小红就要把十年前的人脉打点起来;李烨茴也可能出国,王小红就要想办法,打听下老家亲戚囊中的油水;可王小红最想让李烨茴走的,还是北京户口这路。她已经完全成了那社会律师的助手,整日忙着写文章,用的也是律师建议的套路:夸张,但也不能飞得太离谱。
律师说,“记住,你的人生已经全耗在北京户口这事上了。这十四年,你没有快乐、没有休息,像个捕猎机器一样,四处奔波,对每一个机会紧追不舍。”
王小红点点头,好像这十四年来确实没什么乐趣。
“记住啊,你不快乐,你压抑,你不甘。你的所有青春都牺牲了。”
王小红点头。
“你孩子的爷爷奶奶都因此病了,大病,重病,好不了了。”
“对,刚才提了,集体折寿。”
“可是那撒谎的王八蛋,有妻有女。还要送小女儿出国--宁可浪费这北京户口的名额,也不给你们娘俩一个活路。”
“这个王八蛋!”
就这样,王小红白天写,黑夜写。她挺有天赋,写出来的东西律师都读了害怕,“这个地方是不是情绪太浓烈了?”
“浓烈个屁!”,王小红双眼通红,又是不眠不休的创作夜,“这都是真情实感。你要是让我再夸张点,也绝对没问题。”
律师手摇、头也摇,“不,不,不用改。这样挺好。你真的很恨他。”
“我不恨他。恨他脏了我的嘴。”,王小红把稿子归整好,像几年前对待离婚材料那般,在桌边狠狠剁齐,“我就是咒他早点死。其实死不死无所谓。我总要得咒他一辈子。”
当李烨茴搭话时,母亲正在桌边改稿,披头散发。她轻轻叫了声,“妈。”,有气无力的,王小红听不到,她便又加了些力道,这下王小红听到了,“说?”
“妈,我跟你商量点事。”
“说吧,我现在很忙。”
“我…我…”,这可怎么好,她是不可能讲出来的。再历练上一百年,也不会有胆量讲出来的。
“快说呀,我还等着办事呢。别老打断我思路。”
李烨茴后悔了。这不是个好时机。可当下又是最好的时机。若是等,是要等上一辈子,也不会再多一分勇气的。李烨茴明白自己胆子小,也明白自己把自己看得很低。她干脆把胆量和嘴皮子分开,把精神和肉体分开,就这样硬把这话说了吧,不就是碰个嘴,“妈!”,她大喊,不等嘴巴合上,她趁热追加一句,“户口,咱别要了吧!”
多年后,李烨茴常常回想这镜头。她发现自己记忆混乱。那一天,她应该是风风光光地说了长篇大论,把母亲讲得心服口服。十七年来的唯唯诺诺,这下可是解了气。可正骄傲着,更真实的片段浮现脑海:母亲的眼睛,火海一样,那么深,那么刺眼,白的光,红的光,在她自己脸上烧成一片。母亲骂她,用她都不敢想象的最难听的词。
她是如以往一样任打任怨吗?不,那天她好像做得还不错。她说了些心里话,虽跪着说,但嗓门大,还算风光。脑袋上噼里啪啦地挨了好几个拖鞋板子,她竟然思路很是清晰,“妈!我们停下吧!妈!命运不会改变了!这事能耗上你十年,就能再耗上你十年!你的青春全耗在这事情上了!”
终于说出来了!可算说出来了!被恭恭敬敬地听着,和劈头盖脸地打着,有什么区别,至少都是昂首挺胸。她还要讲,还有好多情绪要告诉母亲,还有好多想法要分享。这些话老早就在心中酝酿了,如今早就火候十足,玩命沸腾了。
母亲打着她,一点不留情。一边打,一边厉声尖叫。叫了什么,李烨茴全听不见,但她能猜出来--还不是那一套,“你是不是跟你爸好了?”,“你跟你爸爸一个德行”,“我为你辛辛苦苦十多年,你说没用就没用了?”。但有一句她听懂了。母亲说,“你也以为我这十年不快乐?”这句说了很多遍,说一次,脑袋吃一次拖鞋底。那是宾馆的纸拖鞋,虽很能羞辱人,但不是很痛。
母亲这十多年,不会真的不快乐吧?
再挨会打,她又想:母亲这十多年,不会真的快乐吧?
她觉得母亲可怜。想去拥抱她。哪怕要穿越拖鞋底雨、擀面杖雨、拳脚雨,也要去拥抱。她看母亲那样努力地扞卫自己十多年来的劳动成果,心想,多可怜的女人啊。
“妈妈,我们停下来吧。我不爱北京,我不爱现在的生活。你也太辛苦了,太辛苦了……”
“你不爱北京?你放屁!你爱又怎么样?你不爱又怎么样?现在是北京爱不爱你的问题,你有什么资格对北京挑三拣四!”,母亲一不小心把北京拟人化了,“现在没人谈爱不爱!哪个城市发展好,就去哪个城市!你知道你现在的资源多少人抢吗?你还不爱你的生活?生活是用来爱的吗,你当过家家?活着是什么?活着就是……”,王小红一时顿住,眼睛猛地眨巴几下,“活着就是为了公平,为了正义!让撒谎的人受到惩罚!不然一团和气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乱玩的吗?我告诉你,我是花了十年,十多年!但是这十多年,花得值!你妈不是傻子,你妈有脑子,知道怎么选。当初我在武汉,那工作多好啊,你知道吗?我要是怕废上十几二十年,我就根本不会跟着你来北京!北京户口有什么?北京户口没什么!老子十年没回武汉,你要是回去念书,老子的战友排着队给你接机。你以为你爹这十几年过得好?放屁!我告诉你,他心里是烂的,这种心里发臭的人是不可能过好日子的,你相信我。你妈我是军人,一个军人都不懂维护自己的权益,其他人怎么办?坏人就会越来越猖狂!你不用可怜我,我也用不着你可怜。我自在得很。你以为我很难过吗,你以为我不开心吗,我告诉你,醒醒吧,好好看看,这个家里,只有我在做正确的事!”
李烨茴被深深震撼了。她以为自己是与世无争、以为母亲是斤斤计较,现在明白了,自己是多么懦弱、多么怕麻烦呀。她只想着脱离这一团乱麻、好好享受生活……和母亲比起来,多可耻。母亲是个斗士。这些年为了正义,吃多少苦、受多少气,从没低过头,从没说过放弃。李烨茴对王小红肃然起敬。
可她没被这鸿鹄之志打乱头绪,“妈,谢谢你。但是……但是这条路,真的走不通啊。”
“怎么没用了!怎么晚了!怎么不通了!”,王小红整个把她推到地上。
李烨茴可一秒不等地弹了起来,“要是这条路能走!早就走通了!就等不到十年了!”
李烨茴嘶吼完,母女面面相觑。
“妈,我心疼你……”,没等母亲接上话,“是我不好,我太弱小了,我没有办法自己去争取权益。妈,给我个机会吧。我有个办法,能出国的办法。咱们户口别办了,让我出去,让我变强大,等强大了,我们把那王八蛋给生吞活剥了,给他吃了,行吗?行吗?”
王小红眼里的火逐渐熄了,嘴巴像排气管道般纾解满腔怒气,“你翅膀硬了,嫌我办事办不成了是吧?”,说着,她一把拉起一百二十斤的李烨茴,拽着她往门走去,“你厉害,你可以,你去找你爹吧,你早就想找他了,对吧?”
“妈,你误会了,没有,真的没有……”,母亲已然没李烨茴强壮了。分明是一用力就能挣脱的铁箍,李烨茴却只能半推半就。最后干脆又跪下了。
“跪跪跪跪跪!就知道跪!你贱不贱?要是我妈这么骂我,我早骂回去了,你倒跪下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骨气的东西!”
李烨茴又被连根拔起,推到门口。她扒着门,“妈,我不能骂你。你是我妈……”
“我不是你妈!你没有我这个妈!”
“你是我妈, 你太辛苦了……”,眼泪、鼻涕,还有下垂的双眉。李烨茴简直想象不出就是还有什么神态,比这种卑微更真诚。
“你滚出去!户口我也不管了,你爱生爱死,跟我没关系。你去要饭也跟我没关系!十多年啊,养你这么个白眼狼!”
“妈,给我三年吧……我有办法。等我强大了,我帮你惩罚坏人,你相信我!”
可李烨茴那扣入门框的手指还是被母亲一根根撬开了,“不用我给你三年,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给你自己吧!”
王小红要撞上门,李烨茴毫不犹豫地踢出大腿卡住门。腿上虽然肥肉多,可每寸肥肉里也都是货真价实的筋筋骨骨。李烨茴疼得嘴巴“嘶嘶”抽气,王小红终究没忍住,还是红了眼眶、省了些力道。
“妈,我不想让你再为我牺牲了。我想让你过更有意义的人生。就给我三年吧,求你了……”,李烨茴简直不知五官怎么摆,才能更显得更虔诚。
然而,王小红在女儿和正义之间,没带犹豫地选了后者,“三年?太少了,我给你一百年。你这辈子,都不要再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