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婚约是两家老爷子......”
孙母话音未落,薛寒手中的牛皮信封在木桌上敲出闷响。
西北戈壁的邮戳在潮湿空气里晕开暗红,像极了孙父当年冒领矿难抚恤金时按下的血手印。
许瑶指尖抚过账本扉页的矿难证明,野蔷薇花瓣落在泛黄的纸页上。
她望着孙志强裤脚沾着的泥点——那是昨日暴雨后他特意绕去三姐家院墙外蹭的,三姐窗台上还晾着件没来得及收的男士工装裤。
“许叔七三年腊月摔断腿时,”薛寒突然用水壶在桌面画了个圈,壶身结着西北戈壁特有的盐霜,“全村壮劳力都在修水库,只有孙家老三在劳改队挖河沟。”
他说话时喉结上的旧伤疤微微起伏,那是去年替许父挡下失控驴车留下的。
孙母发髻散落的灰白发丝突然剧烈抖动:“当年是许家丫头自己......”
“是我亲口答应的婚事?”
许瑶突然轻笑,腕间野蔷薇擦过三姐滴血的手腕,“七五年惊蛰那天,您带着孙志强来我家,说只要我嫁过去,就托关系给阿爹换张医院床位。”
她突然从账本抽出一张泛青的药方,“可您转头就把医院的介绍信给了三姐,害得我爹在卫生所高烧三天差点转成肺炎。”
窗外飘进的雾气裹着槐花香,村长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药方签章处停顿。
那个鲜红的公社公章旁,赫然是孙志强代签的歪斜字迹。
“瑶瑶你怎能这样冤枉志强!”
三姐突然扑到桌前,腕间绷带渗出新鲜血渍,“他为了你连矿上分房都推了......”
话音未落,她怀里突然滑出个铝制饭盒,滚出半块印着红双喜的麦麸饼——正是许瑶昨日送去卫生所给父亲的病号餐。
人群里突然响起货郎张的嗤笑:“我说今早怎么看见孙会计从三姐家后院翻墙出来,裤腰带还系反了。”
孙志强煞白的脸瞬间涨红,他猛地拽住三姐渗血的手腕:“别听他们胡说!我和小娥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到把许家长命锁都系在姘头手上?”
薛寒突然用匕首挑开地上长命锁,背面模糊的“许“字在阳光下一照,分明是新刻的痕迹盖着旧痕。
刀尖掠过孙志强颈侧时,带起他衣领内翻出的半截桃红肚兜——那料子正是上月供销社新到的瑕疵布,全公社只有三姐买过。
许瑶适时展开矿难证明:“七二年腊月十六,我爹在矿上摔断腿那晚,孙叔明明在隔壁公社吃杀猪饭,这证明上的目击证人签字怎么就成了他的?”
她葱白指尖点在某处墨渍上,“这印泥还是去年公社才启用的新章,劳改队的释放证明倒是用的老印泥——孙会计的时间倒着走呢?”
三姐突然尖叫着甩出张皱巴巴的信纸:“许瑶写过不退婚的保证书!她亲笔......”
“我看看。”
赤脚医生王婶挤过来,沾着草药汁的手指捻了捻纸角,“哟,这纸是公社新印的稿纸,去年秋才分到各大队。”
她突然嗅了嗅墨迹,“许丫头惯用的英雄牌蓝黑墨水,可这字迹用的却是孙会计办公室的碳素墨水——三姐你偷盖章的时候,没注意印泥颜色对不上许家丫头的私章吧?”
薛寒突然将军用水壶重重搁在桌上,壶底压住张泛黄的工作证。
那是孙父当年冒名顶替的矿工证,照片角上还粘着粒高粱饭渣——许瑶记得清楚,七三年饥荒时,孙家捧着高粱饭来提亲,说嫁过去就能天天吃上这个。
孙母突然抄起长条凳要砸账本,老槐树影恰在此时掠过她狰狞的脸。
许瑶腕间的野蔷薇突然被风卷起,花瓣正落在村长颤抖的钢笔尖上。
“都住手!”
村长突然咳嗽着展开矿难证明,老花镜片上闪过孙志强青筋暴起的手——那只手正悄悄探向许瑶后腰的蝴蝶骨,无名指上还沾着三姐绷带渗出的新鲜血迹。
孙志强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迸出凶光,他扬起的手掌裹挟着腥咸汗味朝许瑶扇去,腕间铜表带刮起的风掀起了许瑶鬓角的碎发。
薛寒军绿色衬衫下绷紧的肌肉骤然隆起,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臂膀像钢铸铁浇的闸门,震得孙志强踉跄后退时撞翻了条凳。
“要动粗?”
薛寒喉结上的旧伤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握着军用水壶的指节发出轻微脆响。
许瑶闻到他身上混着盐霜与薄荷的气息,突然想起前世那个暴雨夜,这双手是怎样在塌方的矿道里刨出浑身是血的父亲。
三姐突然拽住孙志强后腰的皮带扣:“志强哥别冲动!”
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掐进孙志强腰侧软肉,却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用染血的绷带在他手心飞快画了个圈——那是他们偷情时约定的暗号。
许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抚了抚缝在棉袄内层的暗袋,指尖触到那叠浸透泪痕的信纸。
七五年深冬,阿爹病危时自己跪在雪地里求来的救命钱,原来都被孙母换成这些夹着枯梅花的威胁信:“要退婚?
先把你爹从卫生所接走!”
“村长叔请看。”
她展开的信纸簌簌作响,腊梅暗香里裹着孙母歪扭的字迹,“去年霜降那夜,孙婶带着三个本家叔伯砸我家窗户,说要是敢退婚,就把我爹从赤脚医生那领的止痛片换成观音土。”
货郎张突然啐了口唾沫:“难怪许老哥那阵子总说药苦,敢情孙家拿泥巴丸子糊弄人!”
他腰间缠着的五彩丝线随着动作晃动,恰似三姐昨夜偷偷系在孙家后院树上的情人结。
薛寒从军装口袋摸出个铝制烟盒,倒出三粒带着戈壁沙砾的止疼片:“许叔上个月咳血,托战友从兵团医院捎的药。”他冷峻的目光扫过孙母发髻上摇摇欲坠的银簪,“不像某些人,连病号饭都要克扣。”
三姐突然掩面抽泣:“瑶妹怎能这样诬陷......”
她假意拭泪的帕子下,半块麦麸饼渣粘在唇角——正是今早从许父饭盒偷吃的残渣。
“诬陷?”
许瑶突然掀开账本末页,两枚染血的纽扣叮当落在桌面。
那是孙父冒领抚恤金时扯破的工装纽扣,铜质扣面上还刻着许家老爷子的姓氏缩写。“七三年除夕,孙叔喝醉了扯着阿爹衣领说'你们许家闺女生是孙家的人,死也得埋在孙家坟头',这扣子就是那会儿崩进灶膛的。”
村长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突然剧烈颤抖,老花镜滑落到鼻尖。
他看见薛寒用匕首尖挑起那枚纽扣,刃口寒光映出孙志强脖颈暴起的青筋——那里还留着三姐昨夜咬出的齿痕。
“胡扯!”孙母突然扯散灰白相间的发髻,发间银簪直指许瑶眉心,“当年是你娘摸着我家炕头说结亲......”
“我娘摸的是孙家老爷子留下的青玉镯,不是您从当铺赎回来的镀银镯子!”
许瑶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红绸包,抖落出半截断裂的玉镯。
通透的玉身在晨光里泛起涟漪,内壁“许氏传家“的篆文清晰可见,“七五年春分,您说替我们保管传家宝,转头就熔了玉镯改成三姐的陪嫁耳坠。”
赤脚医生王婶突然“咦”了一声,拨开三姐鬓角碎发:“小娥这对翡翠坠子水头倒好,就是这镶银的纹路......”
她沾着草药汁的指甲刮过银托,露出底下没熔干净的篆文边角。
薛寒突然将军用水壶重重顿在桌面,震得那叠伪造的保证书散落一地。
壶底黏着的西北砂砾簌簌掉落,混着许瑶前世跪在孙家门前求离婚时咽下的雪水泥浆。
“够了!”村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布满裂口的旱烟杆在桌面敲出沉闷回响。
老槐树的阴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晃动,像极了前世许瑶咽气时眼前摇晃的氧气面罩。
许瑶感觉薛寒的体温透过军装布料传来,他绷紧的后背像堵温暖的墙。
这让她想起重生那夜,自己蜷缩在漏雨的柴房,听见这堵“墙“在暴雨里为她修补屋顶的声响。
孙母还要争辩,却被村长颤抖的手势制止。
老人摘下老花镜,浑浊的眼底映着满地狼藉:“今儿就到这儿,明天晌午......”
他忽然剧烈呛咳,痰盂里溅起的血丝让许瑶瞳孔骤缩——那抹猩红竟与前世自己临终吐出的血沫如此相似。
三姐突然扑通跪下:“村长爷爷开恩!”
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死死抠进青砖缝,却悄悄用膝盖压住半张没烧完的保证书。
薛寒军靴碾过砖缝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尾指骨裂的脆响。
暮色漫进祠堂时,许瑶腕间的野蔷薇已凋零大半。
薛寒沉默地走在后半步的位置,军用水壶随步伐轻响,里头晃动的薄荷水混着他从戈壁带回的雪莲蜜——那是他今晨特意为许瑶调的润喉水。
院墙外飘来孙母尖利的咒骂,混着三姐做作的啜泣。
许瑶攥紧红绸包里的碎玉,忽然听见薛寒低沉的嗓音混着槐花香:“院门加固了,夜里风大。”
她望着自家新换的枣木门闩,突然想起前世某个雪夜,孙志强踹门而入的巨响与此刻蝉鸣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