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张家,以前不是这样的。
老张跟张家玮家是不出五服的本家,老张也是板板正正的人。
张家婆婆身体不好,生了张起程一人后没有再生育,子孙算是单薄的。老张并没有嫌弃糟糠之妻,一家人也算和和美美。
张家婆婆性子沉默,不大与人交往,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她手巧善缝纫,张家父子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看着比城里买的衣服都像样。无论寒暑,张家人的领口都是熨烫得板板正正,像是一块旗帜,与乡村里的粗糙随意隔绝开来。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那年冬天,农闲在家的老张,一个人带着渔网,去结了冰的河边炸鱼,老张没有其他爱好,就好夏天钓鱼,冬天炸鱼,他媳妇埋怨他,天天跟鱼过不去,早晚叫鱼吃了他。
一语成谶。
老张炸鱼没有掌握好力道,或许是那年的冰结的不够厚,一炮下去,炸了一个大窟窿,老张也掉了下去。本来老张水性好,能够接着游上来的,谁知那天天太冷了,老张身上穿了件大厚棉袄,吸水后太重,愣是没脱下来,就眼睁睁被拖着沉入了河底。
死了丈夫的张家婆婆,在河岸边嚎哭了两天两夜,再回家就变成了这个模样,骂爹骂娘、恨天恨地。
一会跟好人似的,不声不响只一味干活,突然间就想不开了,就觉得自己倒霉死了,委屈死了,天下没有比自己更苦命的人,就开始骂人嚎哭。
磋磨了几年,儿子渐渐大了,庄里老人来劝:“你再这样装疯卖傻,你儿子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张家婆婆闻言突然醒悟,不再要死要活,洗脸梳头,整饬自己,亲自给儿子相看媳妇。
张家还是有些老底子在,张姓又是庄里大族,在族亲的帮助下,张家起程也是娶上了媳妇。
张起程本就是个俊秀后生,又有汽修手艺,婚后小两口也是蜜里调油过得不错,可张家婆婆眼看着儿子媳妇过上了好日子,勾起了自己的痛苦回忆。
又开始磋磨小两口。
张家婆婆的磋磨手段很是拿人。
也不是打人骂人,只是天天苦着一张脸,家里是不允许有笑声的,大声说话都不行,不能看电视,不能吃点好的,夫妻两个不能离得太近,更不能有亲密的行为,否则张家婆婆就开始抹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她那死去的老公,起程那死去的爹。
起程的爹死了,家里不能再有任何的娱乐和生活享受。
张起程这几年逆来顺受,已经习惯了老娘的不近人情,可自从结婚后,有了新媳妇的温柔小意,品尝到了生活的甜蜜,便再也不想面对铁板一样的老娘。
新媳妇是个温良的,却也受不了这活死人墓的家庭气氛,张起程似乎也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母亲。
母亲最近的高压更强了些,一不小心就被踩到雷区,仿佛老天爷最最对不起她,她就是这世间顶顶倒霉委屈的那个人。
新媳妇初二回娘家,临别时跪在亲娘脚边哭诉,不想回到那活死人墓中,受婆婆那不人不鬼的磋磨,丈母和媳妇抱头痛哭,张起程心里的肉疼得啊。
那一瞬间甚至起了倒插门的念头。
可还是带着媳妇回了家,两人走在路上,就像是奔赴刑场般的悲壮。
回到家,婆婆因为两人回得晚了,又是一番要死要活。
起程是盼望着家里来人,一旦来人,母亲就躲在一旁屋里,他也暂时得到一点点喘息的时间。
可是云平云升的来访,又触发了母亲的雷区,大过年的,又骂起了隔壁老徐家。
张起程的心里升腾起了绝望。
隔壁徐爷爷家是他最后的伊甸园,每当他被母亲的抱怨辱骂压得快要崩断的时候,就会来隔壁徐爷爷家,坐在徐爷爷家的马扎上,也不说话,就默默坐着。
徐奶奶会端来一杯热水,也不说话,两个老人就这么陪着他,默默坐一会。
水喝光了,起程就道一声告别,再回家,身上就好像有了铠甲,能够再容忍一段时间的寒霜刀剑。
母亲这样叫骂徐家,以后他还怎么好意思再去人家家里坐一坐那个马扎,喝一杯徐奶奶的热水?
母亲叫骂徐家二姑和姑父,她怎么敢?!
那么好的两个人!
徐家姑父是救人牺牲的,是烈士,是让人敬仰的英雄,徐家二姑也是可亲可敬的人。
她怎么敢骂他俩。这是往老两口心上捅刀子呢!
张起程感觉整个天空都黑了,再也找不到抬起头的勇气。
他甚至想,毁灭吧,毁灭吧,一切都毁灭!快快逃离这难捱的日子。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下一辈子再说吧!
张起程大概是病了。
每次见到母亲,住在一个家里,总是要见面的,母亲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说话,张起程就神经性紧张,烦躁、恐惧、喘不过气来。
像是被一只手卡住了咽喉,想逃,想尖叫。
好几次,张起程实在忍不住了,落了相,一脸痛苦地用手捂住嘴巴,极力按下想要呕吐的感觉。
张家婆婆一看儿子这个模样,像是被老猫咬了一口,张口就骂,各种恶毒的语言不要命得往外喷:“看你这个样子!你媳妇还没呕呢,你倒怪模怪样呕起来了!你要替她怀孕吗?哈哈哈,真是可笑!”
张起程不敢去看媳妇的脸色,痛苦地闭上眼睛,真希望来一场大地震,世间就这么毁灭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张家媳妇也不哭了,整天少言寡语,无动于衷,婆婆叫骂也好像听不到了,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张起程害怕极了,一个劲地问她怎么了。
她还能怎么了,麻木了、绝望了、累了。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上,张起程在朦朦胧胧中,听到大门“咯噔”一声响,明明是轻微的响声,在他的耳中就像炸雷一样。
他伸手摸了一下身边,媳妇躺着的位置已经空了,手里似乎还存留些微的温度,但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张起程没有说话,没有动,就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结婚时刚糊好的顶棚。
红色的底色,绿色的纹路,大红大绿的配色极其热闹喜庆。
可他知道,热闹是别人的,他张起程,以后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