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
李杳最后还是拒绝了溪亭陟的月团,一是因为她不喜欢,二是因为她觉得没必要把时间花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在李杳的记忆里,虚山没有办过婚事,九幽台的捉妖师也没有办过结契大典,所以当许凌青拿着一把梳子要给她梳头发的时候,李杳愣了一瞬。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月色西沉,窗户纸上透出一点隐约的白光。
“天都还没有亮,何须这么早束发。”
“你不懂,这凡间的姑娘出嫁就是要早早起来还是梳洗打扮的。”
许凌青拿过梳子,站在李杳身后,不紧不慢地划拉着李杳的头发。
“时辰表上婚宴是在晚上。”
李杳提醒她道。
许凌青故作没有听懂李杳话里的意思,她从李杳身后探出头。
“那你可知女子为何要在黄昏时候出嫁,又为何要在夜里拜堂?”
李杳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她从铜镜里沉默地看着许凌青。
许凌青站起身,转头看向身后捧着托盘的阿翊和另外一个姑娘——正是那日在小舟上笑话李杳的莲衣姑娘。
“阿翊,采卿,你们告诉她女子为何要在晚上出嫁。”
阿翊拧紧了眉,“我也不知。”
采卿倒是在一旁捂着嘴笑,一边笑还一边看着许凌青道:
“少主好生不要脸,非要在这女儿房里说这些。”
李杳抬起眼,有些不理解地看着采卿。
阿翊也是同样疑惑地看着采卿和笑得爽朗的许凌青,不知道为何这个问题会与“不要脸”挂上关系。
许凌青挑着眉看着采卿,“你既然知道,不如仔细与这两位懵懂无知的姑娘好好说说。”
采卿眨巴眨巴眼睛,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为了洞房呗。”
她言之凿凿道:“这白日里不成亲,非等到黑灯瞎火的时候,只能是为了洞房花烛夜了啊。”
李杳没有什么反应,一旁的阿翊却是羞红了脸。
“你不知羞。”
李杳并非不通人事的姑娘,听这些荤话也不至于会像无知少女一样不知所措,她掀起眼皮子看向许凌青。
“这是人间的规矩么。”
凡人选在黄昏之时嫁女只是为了这档子浑事么。
“规矩是,但缘由却不是。”
许凌青一只手靠在李杳的肩膀上,她瞥了一眼采卿道,“凡人虽如草芥,却也重礼数,怎么可能跟这丫头一样没羞没臊的。”
“少主!”
采卿跺脚,“就算我说错了能不能也顾及一下我的名声。”
“我日后寻到心上人,那也是要出嫁的,到时候名声坏了,谁还敢娶我。”
“你娶别人啊。”许凌青斜眼看着她,“堂堂一个捉妖师,怎么不能像咱们阿珠这样娶一个美貌的凡人回来,。”
“要是水寨里的姑娘都跟你一样想着嫁出去,到时候水寨岂不是要成一座空寨子了。”
李杳坐在蒲团上,一只手拿过梳妆台上的盖头。
“倘若我娶他,为何是我盖盖头。”
许凌青一顿,缓缓垂眼看着李杳手里的盖头。
“这一茬我倒是忘了,只记得凡间是女子盖盖头,却忘记咱们今日这成亲与凡间不一样了。”
“罢了,今日你先盖着,等日后其他人的成亲宴上我再改改。”
李杳把玩着手里的盖头,殷红色的丝绸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她抬眼看向许凌青。
“你还没说为何要在女子为何要在黄昏之时出嫁。”
她挺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在李府那几年,她也看过不少的成亲宴,只知道成亲宴都在晚上,却不知新娘竟然要晨时梳妆,顶着一张大红脸一整天不说,还得在晚上拜天地。
“你们瞧瞧这‘婚’字”,许凌青逐一扫过几个人的脸道,“这婚字可不就是一个女子在黄昏时出嫁么。”
“黄昏是白夜与夜晚交汇之时,也就是阴阳转换之际,这女子属阴,男子属阳,女子在那个时辰迈入男方家门口,才代表真正的阴阳交汇。”
阴阳。
八卦之说。
观星台班门弄斧的东西。
李杳并非不信观星台的命数之说,她只是不在意。
比起过度瞻望未来,为着莫须有的命数而担心,李杳更关心当下。
透过铜镜,李杳瞥了一眼许凌青。
这人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懂这八卦之道。
元婴期的宿印星尚能预知未来,已然渡劫期的许凌青会预测不到么。
李杳手里把玩着帕子,比起许亚,她似乎更看不懂许凌青了。
*
许凌青不会挽发,更不会盘新娘子的发型,她只能让一旁的阿翊来。
阿翊刚要上手,一道声音便在门口响起。
“我来吧。”
穿着一身银蓝色衣裙的许亚抬脚迈进屋子里,她缓缓走到李杳身后站定。
透过铜镜,她看着李杳的眼睛。
“阿姐信因果报应,不想徒增杀孽才成全你与那个凡人。”
李杳看着铜镜里的许亚,背后凝结着一层寒霜。
许亚很虚弱,脸色惨白,嘴唇像是开裂的宣纸,白沙沙的毫无温度。
“倘若你与那个凡人安分度日也罢,但若是被我发现他有不轨之心,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许亚说这话的时候手里拿着金簪没入李杳的墨发之间,冰凉又锋利的金属贴着李杳的头皮划过。
这不是李杳的身体,所以她感受不到疼。但是那位真正的阿珠姑娘,脑后应当是多了一道血痕。
狠辣恶毒的许亚,自小便是如此歹毒。
李杳看着铜镜里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长得着一张精致漂亮的脸,眼里却没有一丝仁慈,阴郁地如同八九十岁的老妇。
李杳看着铜镜里的许亚,毫不犹豫道:
“你弄疼我了。”
许凌青显然也知道许亚是个什么德性,她一把抓住许亚消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肩头,拉开许亚道:
“大人的事,小孩别插手。你给她盘发,还得给你搬个凳子过来。”许凌青脸上依旧笑意,她捏了捏许亚的鼻尖,道:
“搬凳子的事是小,到时候要是摔着你了,我和阿珠都会心疼的。”
李杳:“…………”
并不会。
若是许亚摔了,她只会居高临下地看热闹。
许凌青明确拒绝了许亚的帮忙,但是许亚却一直留在房间里不走,阿翊给李杳盘发的时候她就在一边站着,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一直盯着李杳的脸。
李杳的头发掌握在别人手里,没办法转头,她看着铜镜里许亚的身影,挑眉道:
“你看我做什么。”
许亚沉着脸没有说话,许凌青一只手从许亚的脖子后面挽到前面来,她道:
“不过就是看看,看你一眼你会少块皮么。”
这话后调微微上扬,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是配上许凌青独有的慵懒嗓音,多是调笑的意味。
“小姑娘没看过别人成亲,多看几眼又怎么了?”
许凌青对许亚的偏袒都要偏到西山去了,在座的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除了李杳。
“亚姑娘不像是会对这些事情上心的人。”
李杳盯着铜镜,铜镜里的许凌青缓缓抬起眼,看了李杳一眼之后再转眼看向许亚。
她搭在许亚肩膀上的手挑起小姑娘的下巴,一双清浅如碧水的眼睛盯着那双过分黑沉的眼睛。
“可记得我的话,不听姐姐话的妹妹不是好妹妹,倘若你今日对阿珠和那个凡人下手,我会将你扔进蛇群里喂蛇。”
许亚走了。
走之前在门口侧着脸看了李杳一眼。
李杳垂下眼,拿起桌上的脂粉盒子,她拈起一些在指尖,看着被染红的葱白,眼皮上挑了一下。
许亚明明是站在许凌青这边的,但是为什么又会想要破坏这场婚礼呢。
她明明最讨厌威胁,但听了许凌青的话却又乖乖地离开了。
她很矛盾,也听话。
这不像许亚。
·
黄昏之时,明亮的日光彻底落下,色彩绚丽的晚霞像流云一样浮动。
李杳带着盖头,没看见深深浅浅都是红色的天空,旁边的阿翊倒是看见了,她仰头看着漫天的深红浅红殷粉,扭头看向李杳道:
“倒像是老天爷也在给你们贺喜一样。”
阿翊觉得这像是祝福,有人却觉得这像是预兆。
许凌青站在山头上,看着远处一丝一缕流动的红霞,手里摩挲着一串佛珠。
“采卿,你看这天像不像地,这云像不像是人血?”
采卿站在他身后,抬眼看着山峰之上像水一样轻柔流淌的红云。
“像阿珠穿上嫁衣的样子,美得很少见。”
许凌青嗤笑出声,“你觉得她美,是因为她嫁人了。虚山从来没有一个捉妖师成亲,也从来没有捉妖师想要退出。”
采卿脸上没了笑容,她单膝跪在地上,双手合成拳。
“采卿誓死效忠少主,哪怕是死,也在所不辞。”
山风扬起许凌青的裙摆,像是要吹散她的声音。
“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但你们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许凌青垂眼看着虎口处挂着的佛珠,“要是能过平和的日子,谁不想要过呢。”
许凌青扯着嘴角,笑了片刻。
“今日阿珠成亲,敛依也会来,到时候你们负责把她灌醉,我去欺负她那小徒弟。”
采卿眨了眨眼,抬起眼看向她。
“敛依真人千杯不醉,上次她来虚山,把虚山元婴期以上的捉妖师都喝趴下了。”
“这么老实做什么,不知道在她酒里放点药?”
采卿:“……少主,你这样很容易没有朋友的。”
“是么。”
许凌青勾着唇一笑,“但是我有很多朋友。”
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人。
*
“那就是今日的新郎官?虽然是个瘦瘦弱弱的凡人,但模样确实没得说。”
溪亭陟站在木屋前,看着屋前的院子里集聚了越来越多的人。
——他甚至看见了他师父。
那个唇红齿白、在人群中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少年。
溪亭陟不知在这些人眼里他是何模样,但是总归不是他自己的模样,所以任由廪云打量也没有关系。
廪云穿着昆仑山的道袍,身后背着长剑,他扭头看向旁边的人道:
“今日是许姐姐成婚么?”
“非也非也,不是许仙师,只是她身边跟着的丫头。”
“丫头也能有这么好的眼光,竟然看上一个骨骼奇佳的翩翩公子。”
廪云盯着溪亭陟道,“可惜了,虽然根骨不错,但是无人引他入道,现在再要想修行,难哦。”
“多好的璞玉啊,可惜却没人打磨。”
廪云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溪亭陟的耳朵里,连眼里那一抹惋惜也分毫不差地被溪亭陟洞察。
想不到他师父这么小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惜才了。
“新娘子来了!”
虚山的姑娘们护送李杳到院门前,溪亭陟牵过她的手,二人牵手之时,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被西山吞没,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李杳用传音入耳道:
“可找到瞿横和宿印星了?”
溪亭陟牵着她的手往院子里走,虽然明知道这场婚礼是假的,也知道李杳不会把这些礼数放在心上,但是他也不愿意李杳这这种时候提起别人的男人。
尤其这两个人都玩笑一样地跟李杳求过亲以后。
溪亭陟沉默不言,李杳皱起眉,刚要说什么,耳边便响起了阿翊的声音。
“新人就位,思君念尔,携手同契,百年共枕。”
李杳的确没有成过亲,忘记了成亲是要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
这拜天地和夫妻对拜李杳都能接受,但是拜高堂的时候李杳迟疑了一瞬。
下一瞬间,李杳头上的盖头虚若无物,她清楚地看着高堂上坐着的是许凌青。
李杳:“…………”
从辈分上来说,她拜她没有问题,但是李杳心里还是膈应了一瞬。
因为许亚,连带着对许凌青的态度也很奇怪。
她没有见过她,谈不上是恨,但也不是尊敬和爱。
拜完堂之后,许凌青抬抬手。
“快快快,扶新娘子去休息,上酒菜,让大家都吃好喝好。”
一旁的阿翊和采卿上来扶着李杳,刚扶着李杳迈出门口,上面的许凌青便道:
“新郎别走,这儿都是你的宾客,你得好好招待他们。”
李杳脚步一顿,她一边想着这是记忆,是假的,不会伤到溪亭陟,一边又想要掀开盖头,转身回去。
察觉她动作的采卿死死抱着她的胳膊,几乎是拽着李杳往婚房里走。
“别担心,少主有分寸,不会把人灌醉的。”
“这灌醉了就没意思了,灌醉了还怎么闹洞房。”
采卿的声音很活泼,上扬下降,起伏的十分明显,既像一个活泼无知的小姑娘,又像一个老练甩脱的老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