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
“死到临头了,你就只有这一个心愿?”
奉锦上下打量着溪亭陟,“你可知道堕妖会有何下场?”
溪亭陟自然知道堕妖会有何下场,他看着奉锦道:
“我曾经也是捉妖师,自然清楚杀了人的堕妖会魂飞魄散。”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求我救你出去?”
奉锦看着他,“莫不是还惦记着捉妖师那点狗屁道义,宁愿自己去死,也想要查清真相?”
“奉少主方才说没办法救我,我信你的话。”
换句话说,他相信奉锦的无能。
奉锦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他磨着牙尖,嗤笑:
“何罗玄珠在哪儿?”
溪亭陟看着他,“虚山,在一个孩子身上。”
奉锦若有所思,“那个孩子是你什么人?”
奉锦当真把以前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他忘记了溪亭陟有孩子。
“我的孩子。”
奉锦没问他的孩子为什么需要何罗玄珠,这跟他没关系,他只需要拿到何罗玄珠就行。
奉锦走后,曲谙才从门口走进来。
“公子为何要把小公子的行踪告诉他?公子不怕他对小公子下手么?”
他当然怕,但是比起许亚,奉锦的手段不足以让他放在眼里。
没人会把一个随时都可以掐死的弱者放在眼里,哪怕这个弱者一肚子的心眼。
“以奉锦的手段,只要他知道椿生的身份,打探到椿生和福安的去处不难,你跟着他,应该能找到福安和椿生。”
只要奉锦去过虚山,便会知道福安和椿生的去处。
只有打探到了两个孩子的去处,溪亭府才能去找虚山要人。
“那傀儡术的事……”曲谙看着溪亭陟道,“我们的人还要一直跟着宋识礼吗?”
“继续盯着。”
“是。”
*
“阿娘怎么带了两个孩子上山。”
许月祝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水池边正好奇地看着犼怪的两个孩子,很快地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抬眼看向坐着喝茶的许亚。
许亚没有说话,长久的沉默之下,许月祝嗓子紧绷道:
“阿娘……可是要把他们带回虚山?”
“你不认识他们?”
许亚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只慢悠悠地喝着茶。
勉强挤出一个笑的许月祝道:“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在酒楼那儿,不是你放走了他们?”
许亚总算掀起一只眼皮子看许月祝,看得许月祝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到底不如你阿姐又学了你阿姐的倨傲,她有本事把人当傻子糊弄,你便当自己也有本事能骗过我了。”
许亚的声音很淡,看着许月祝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我很久以前便与你说过,你不是她,你要活,只能听我的话。”
青灰色的灵力攀上许月祝的脖子,越勒越紧,越紧越深。
倏忽之间,素白如练的灵力破开许月祝脖子上的禁锢,许月祝跌坐在地上,一抬眼便看见了迈进房间里的李杳。
李杳站在门口,看着许亚的脸色很冷。
“杀了她,又杀了溪亭陟,你还要杀谁。”
“阿姐!”
许月祝看见她的时候连忙从地上站起身,走到李杳的身边,小声道:
“阿姐莫要冲动,那两个孩子还在水池边。”
李杳当然知道金宝和银宝在后院,透过窗户,一眼便能看见蹲在山犼面前的两个孩子。
在许亚眼里,金宝和银宝会比许月祝和溪亭陟更好使,所以她才会下手杀了不再听话的许月祝和溪亭陟。
许亚看着她,慢慢又移开了视线。
她看了一眼金宝和银宝的背影,慢慢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倘若当初你是个男孩,或许不会这么优柔寡断。”
她不是男孩,但她生了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孩子和她一样的天资卓越,和她一样有赤魂果。
“师叔!”
原本蹲在水池边的金宝不知道何时跑到了门口,在门口探着一个小脑袋,看见李杳的时候,肉眼可见地眉开眼笑。
他从门口走出来,还扯出来一个近乎和他一模一样的小人。
他牵着小人走到李杳面前,仰着头道:
“师叔去哪里忙了?”
小家伙问话的时候一板一眼,颇为老成,这是他在师祖那里学的话。
每次他和弟弟还有阿彤出去玩,回来后师祖都问他去哪里玩了。
李杳看他浑身的泥,旁边的小银宝也几乎和他一样,一身的灰尘。
小银宝显然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些不适应,他的眼睛水润得有些懵懂,看见李杳的时候下意识朝前一步,张开双手。
“抱。”
李杳弯腰抱起他,擦了擦他脸上的灰,一边回着金宝的话。
“在虚山。”
“嘘嘘山是什么地方?”
金宝看着李杳抱着小银宝,眼里显而易见的有些羡慕。
以前师叔都是抱着他的。
李杳看见他眼里的艳羡,抬起手,苍雪一般的灵力凝成云层,出现在金宝的脚下。
金宝正好奇地看着脚下的云层,下一瞬云层便缓缓上升。
小家伙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李杳惊喜道:
“师叔!我飞起来了!”
金宝坐在云层上,在整个房间里乱窜,不大不小的房间里都是小家伙银铃一样的笑声。
李杳抱着小银宝,转头看向许月祝,看见她脖子上的勒痕时,李杳道:
“疼吗?”
许月祝呆愣了一瞬间,才抿着唇摇摇头。
“比起阿姐以前受的伤,我这不算什么。”
许月祝看着李杳怀里懵懂无知的小团子,小团子许是遇到了亲近的人,不再观察周围了,他低着头,专心拨弄着手腕上的小铃铛。
听着铃铛清脆的声音,许月祝道:
“阿姐变了。”
“你以前从过来不会问我疼不疼。”
许月祝今日穿着白衣蓝裙,头发上系着两条蓝青色的发带,以前她跟着许亚的时候,许亚假装很爱她。
她也明知道许亚对她的好都是在粉饰太平,可是她还是装出一份无知懵懂的模样,就好像真的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姑娘。
直到今天,许亚把平静的表面撕破了,她才真正明白,她真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或许没有她会更好。
若是没有她,阿姐不会受限于阿娘那么多年。
李杳看着她脖子上的伤痕,素白的灵力缠上她的脖子,替她治愈伤口。
“你去见了怀桑和尚,他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在她面前,那个变了模样的男人没有和她说一句有关自己的话。
许月祝一愣。
“怀桑……是谁?”
李杳抱着孩子往榻边走的动作一顿,慢慢转身看向她。
李杳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后,她缓缓移开视线,慢慢道:
“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和尚,并不重要。”
许月祝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反问:
“他当真不重要么?”
若是不重要,又怎么会问她。
许月祝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阿娘又动了我的记忆么。”
肺腑里的空气像是一丝一缕被人抽空,许月祝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没人会活得像她一样,像她一样不能做主自己的人生,不能选择自己的记忆。
她想知道的,最后都会忘干净。
或许今天的记忆也同样如此,在许亚需要她的时候,在她忽然又想对她表示关心她的时候,她会抹除今天的记忆。
是否记得今天,是否记得昨天,都不是她自己说了算。
许月祝脸色有些苍白,脑子里也有些空洞。
“阿姐,我有些累,先回去休息。”
许月祝出门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她扶着门框,慢慢消失在门后。
李杳垂下眼,她并非不知道许月祝的痛苦,但是不记得的人会比什么都记得的人活得更轻松。
痛苦只是一时的,只要许亚抹去她今天的记忆,那许月祝还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许月祝。
李杳抬眼看着骑着云在房间瞎蹦哒的小家伙,许亚不死,金宝和银宝会是下一个她和许月祝。
*
宗门大会那天,李杳站在屏风后,听着前面的各宗门掌门和长老说着前些时日的捉妖师大比。
没有取得好名次的小宗门恭维着大宗门,大宗门伪善地鼓舞着小宗门,都是一些场面话,听得李杳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直到步玉真人说:“人族结界已经撑不了十年,敢问各位道友可有应对之策?”
李杳坐在屏风后,默不作声地擦着自己的刀。
刀上的白布落到地上,露出了罗刹刀原本的模样。
刀刃处并不锋利,比起锋利细长的长刀,她的刀更重也更钝。
比起削铁如泥的刀,她更喜欢一刀砸断别人的骨头,骨头碎成渣子了,表面的皮肤却不会破开。
只有这样,那人的血才不会溅到她身上。
在回忆里看见步玉真人的时候,她便明白为何来参加宗门大比的不是上虚门的掌门,而是身为寒水龟的步玉真人。
她是妖,而且是站在许亚那边的妖。
许亚要为许凌青报仇,步玉真人也要替敛依真人讨一个公道。
屏风另一端大小宗门的掌门或者长老都保持缄默,一时间大殿里很安静。
倏忽之间,帝无澜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各位倘若没有万全之策,无澜倒是有一个建议。”
“老衲愿闻其详。”
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李杳擦刀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看着罗刹刀。
“人族出了一位化神期捉妖师,而妖族却晋升渡劫期的捉妖师也寥寥无几,千百年来,人族一直处于弱势,不如趁此机会,替人族谋一个出路。”
“不可!”
这是陆齐争的声音。
“人族势弱由来已久,岂会因为一个刚刚晋升为化神期的捉妖师而改变。”
帝无澜道:“陆掌门的意思是要坐着等死?”
陆齐争:“还有十年,人族总能寻到一条出路,若是按无澜掌门的意思,人族或许连这十年都撑不到。”
“陆掌门既然如此有信心能寻到出路,不如将出路说来听听?”
这是步玉真人的声音,她笑着道:
“陆掌门若是自己都还没有头绪,岂不是要我们陪着你等死。”
她看着上方的帝无澜,慢慢道:
“在下代表掌门师兄,愿意跟随澜掌门。”
李杳放下刀,听见怀桑苍老而又厚重的声音再次在大殿里响起。
“人妖仇怨已经积累百年,根深蒂固的恩怨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今日若不应下此战,来日后辈们也会面临此战。”
人妖总归要分个高低输赢,今日不分,明日也会分。
怀桑站起身,对着上方的帝无澜微微鞠躬:
“法雨寺愿为人族尽绵薄之力。”
“横刀门也愿意为人族出战!”
这个人李杳不认识,这个小宗门李杳更是没有印象。
但横刀门是一群善战的武夫,主战也说得过去。
大殿里陆陆续续响起附和的声音,陆齐争看向唯一还没有表态的观星台掌门人。
“观星台的占卜之术冠绝天下,尘掌门至今不应,可是算到了此战不利?”
白发鹤须的尘掌门抬眼看向他,慢慢道:
“不过是一些班门弄斧的小把戏罢了,不敢言是占卜之术,更不敢说冠绝天下。”
他站起身,看向上方的帝无澜。
“澜掌门,观星台的捉妖师都是一些花架子,文不成武不就,此战观星台就是有心也无力,还望澜掌门见谅。”
陆齐争眯眼看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尘掌门没有看向他,反而在得到了帝无澜的应允之后,慢慢坐下去,闭着眼睛,半点也没有搭理陆齐争的意思。
陆齐争气笑了,他的眼睛逐一扫过在场的捉妖师。
“诸位莫不是忘了三百年前的事?那些深入蛮荒的捉妖师如今能有几人晋升渡劫期?”
死的死,残的残,早已经从天才里剔除。
只有没有参加过人妖大战的人活了下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成为天才。
一根青灰色的长针,从门口射进来,在眨眼之间射入陆齐争的脖子。
穿着藏蓝色长裙的女子从大殿门口走进来,她只踏一步,在别人眼里却像是走了十步,每走一步,脚下都是结了霜的莲纹。
“虚山水寨,愿为人族求一线生机。”
许亚出现的时候,李杳从屏风后走出来,她站立在帝无澜身边,看着中了长针的陆齐争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也看着溪亭陟的师父从门口走进来,站在许亚身后。
“昆仑派,愿为人族效力。”
李杳站在高台之上,漠然地与许亚对视。
布棋百年,只为一朝呈压倒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