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
许亚坐在榻上,对面的许月祝有些坐立不安。
她想要去后院的池边看看,但是又不敢当着许亚的面对孩子的事表现的太过在意。
“去把你阿姐唤来。”
许月祝一愣,想问为何要叫阿姐过来,但是她知道,即便她问了,许亚也不见得真的会回答她。
许月祝走了之后,许亚放下手里的茶杯,听着后院吵吵闹闹的声音。
自从她阿姐死后,无论是虞山,还是虚山,都从未有这般热闹。
哪怕是李杳和许月祝小时候,虚山多一批外来的孩子。
无论是李杳和许月祝,还是那批外来的孩子,都很安静,不似大的那个跳脱,也不似小的那个蠢笨。
倘若她阿姐还在,或许会怪她不会带孩子。
把一堆孩子都养成了一副死板的模样。
李杳出现在门口,靠着门框,没有进屋的意思。
她冷冷道:“何事。”
“那只小妖身上有你的灵力。”许亚抬眼看向她,“你在保护她?”
“带上山照顾两个孩子的小妖,是溪亭陟一直放在两个孩子身边的人。”李杳轻挑眼皮子看着许亚,“你莫不是觉得捉妖师会真心护着一只素不相识的小妖?”
“她有何用?”许亚看向她,“除了她,便没有人可以照顾他们了?”
李杳当然知道在许亚眼里,除了许凌青之外,没有人是不可以取代的,任何人都不是独一无二的。
她能带一只野猪精上山,能带一只四脚蛇上山,许亚自然也能找虚山的人来照顾两个孩子。
“许亚,别动他们。”
李杳直起身子,走到许亚面前,一只手端过桌上已经倒好的茶。
她晃悠着手,当着许亚的面把茶水倒在了地上。
“你不是好‘夫子’,所以我请了他们原先的‘夫子’,她的存在与你用他们威胁我并不冲突。”
李杳走后,许亚看着地板上的茶渍,温热的茶水顺着地板的缝隙侵入地板,即便现在用帕子擦,也只能粉饰外面的太平,阻止不了已经沁进去的水渍腐蚀地板。
她果然和他很像。
*
“师父,夜深了,你要去哪儿?”
去星看着举着伞出去的老和尚,蹙着眉。
下这么大的雨,他师父要去哪儿?
八方城的某方小院子里,雨滴打湿桃花,沾染了一丝香气后落到地上。
怀桑举着油纸伞站在庭院里,看着站在门口的人。
屋内暖黄的光勾勒出她的身影,温润流畅的线条刻画了她露在灯光下的小半张脸。
“当年他出生的时候,你与尘老鬼都说他天资难得,修行之路定当如顺风之帆。”
“所以我才给他取名为‘陟’,望他步步扎实,不忘来时之路如同登高山,一不小心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这么些年,他一直警醒自身,修为稳扎稳打,不因别人说他是天才而且惫懒,也不因为是天才而急躁冒进。”
溪亭央忱看着雨中举伞的老和尚。
“他很好。”
也本该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是他和许亚选中了他给李杳渡情劫,是许亚导致因果报应在他身上,不仅废了他的修为,还害得他九死一生。
溪亭央忱站在屋檐下,蔓延的水汽润湿了她的一丝额发。
怀桑看着她,“三百年前,许仙师便已然预言虚山与溪亭府会有姻亲,许亚选中他,并非她之愿。”
溪亭央忱点点头,“这的确怪不了她,都是我的错,我信了那莫须有的预言,把他推出去让你们折磨,是我的错。”
怀桑叹气,“我并非是为许亚说话,天命之事难违,即便你不把李杳接入溪亭府,他们二人也终会相遇。”
“要是以前,我也会信了你这般说辞,但是他都要死了,你难道要告诉他魂飞魄散也是天命么?”
溪亭央忱看着老和尚,“李玉山,你可还记得晚虞?可还记得李家满门?”
看着雨中沉默的人,她慢慢道:
“你可记得那个叫李杳的姑娘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任由许亚将她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曾想过她也会恨你?”
恨他。
她不会恨李玉山。
她清楚地知道李玉山的无能,清楚地明白李玉山的无力,她知道李玉山救不了她。
无论是凡人,还是捉妖师,李玉山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他是这么教她的。
所以他从未担心李杳会恨他。
——即便她真的恨他也没有关系。
溪亭央忱看着静立在雨中的人,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道:
“你走吧,我知道你还有你要做的事。”
她不会怪李玉山不救溪亭陟,他本就没有义务救溪亭陟,哪怕他和许亚断了溪亭陟的修行之路。
溪亭央忱转身,抬脚刚迈进房间,身后苍老如钟的声音混着雨声响起。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住他。”
*
李杳祭旗那天,九幽台山下的平地上来了很多捉妖师。
杨润之站在人群里,看着高台上的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犼怪,他皱着眉,看着穿着白衣的姑娘走在高台。
“你说她会横着砍还是竖着砍?”
瞿横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只手搂着杨润之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杨润之皱着眉,一把拉开他的手。
“祭旗都是用嗜血钉,九枚嗜血钉钉入体内,吸干那妖身体里的血。”
“这样啊。”
瞿横抬眼看着高台,看着李杳亲手把九枚嗜血钉打入了犼怪的身体里,嗜血钉入体的一瞬间,高扬的人族旗帜上出现了一抹红色。
瞿横看着那越来越红的人族旗帜,若有所思道:
“值得借鉴,这比血直接溅上去看着要文明很多,还不会吓坏小孩子。”
杨润之眉头皱得更深,他看着瞿横道:
“你这话是何意?何谓值得借鉴?”
“就是表面上的意思,妖族祭阵大多是砍头溅血,看着豪爽,但是容易吓坏三岁小孩。”
杨润之皱起眉,“你如何笃定妖族是如此祭旗?”
“因为……”
瞿横笑了笑,身后出现一双黑色的翅膀,“妖族上次祭旗的是我。”
瞿横的脸和身体急速变化,变成了一副杨润之完全陌生的模样。
他飞上高台,用灵力震断犼怪身上的锁链,眨眼之间便把犼怪放在肩膀上扛着。
“他娘喊他回家吃饭,我先把他带走了!”
长着黑色羽翼的妖物扛着人就走,没有半分留恋的意思。
他又不傻,不说这是人族地界,都是捉妖师,单凭凶残的化神期捉妖师来说,他就不太可能打得赢她。
李杳眼眸瞬间凝结寒霜,抬脚便要追。
高台上的许亚看着那人,觉得有几分可笑。
青灰色的灵力出现在李杳面前,拦住了李杳的去路,淡声道:
“催动嗜血钉,祭旗重要。”
人虽然救走了,但是钉子还在体内。
李杳冷眼看向她,一瞬间催动嗜血钉,人族旗帜在一瞬间变红。
她看着变红的旗帜,瞬息之间朝着那妖物消失的方向追去。
旗祭了,妖她也要追回来。
*
水牢里,溪亭陟蹙着眉。
“你说那妖原先是瞿横的模样?”
杨润之有些惴惴不安,“我不知道……寻常妖物不可能将人模仿的惟妙惟肖。”
溪亭陟明白他的意思,他怀疑瞿横原来就是妖。
步玉真人是妖,收一个妖怪弟子,本也没有稀奇。
令溪亭陟不解的是,步玉真人是站在人族这边的,瞿横为何会救走山犼。
他若是真的像表面上那样在意和顺从步玉真人,便不应该在祭旗大典上救走那只山犼。
“大师兄,那妖说妖族上次祭旗的是他。”
杨润之道。
溪亭陟闻言,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你可知三百年人妖大战,妖族祭旗的是赤怪。”
旁边的曲谙闻言,顿时道:
“赤怪是天地间唯一一只红狐,算得上是青狐的祖宗,按照记载,赤怪应当为了晋升化神期而在雷劫里魂飞魄散了。”
杨润之皱起眉,“这妖莫不是又活了?”
“并非是活了,是你被那妖骗了。”
在天劫底下消散的妖物和捉妖师都会消散得干干净净,一丝魂魄也无,如何能够重新活过来。
那妖说祭旗,想来是亲眼看见过赤怪祭旗。
溪亭陟脑子里突然想起山犼。
若是那只没脸没皮的山犼,或许是含沙射影地说自己是青狐的祖宗。
但被救的是山犼,救人的另有他人。
*
八方城的荒山野外,李杳追着那人在山林里面穿梭。
罗刹刀身上的白绫忽然散开,像一只箭一样笔直地朝着那人飞去,眨眼之间便缠上了那人的手腕。
李杳攥紧白绫的另一端,拽得那人踉跄了一下,不得已转身看着李杳。
“师妹,好久不见。我知你看见师兄心生欢喜,但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地欢迎师兄。”
那人转过来,赫然顶着一张与朱衍别无二致的脸。
“师兄这么久没见,一见便是要我颜面扫地?”
祭旗大典上出现妖物,李杳若是不把这妖物捉过去当着那些人的面碾碎骨头,她化神期捉妖师的脸就要丢完了。
“这事是师兄考虑不周,师兄向你赔罪。”
“但是话又说回来,师妹是化神期捉妖师,这人族有谁敢不给你面子?”
李杳看着那张以前就无比欠揍的脸,收起了手里的罗刹刀。
她改主意了,不想用刀速战速决了。
朱衍看着她收起了刀,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就对了,咱师兄妹好好叙叙旧——瞧你脸色青白的,定然是又去那阴湿的山洞闭关许久,我以前便于你说,姑娘家家的,寒气入体总归对身子不好。”
“今天师兄请客,带你去医馆看病抓药。”
“师兄救人,不看那人是死是活?”
李杳不欲理朱衍的胡搅蛮缠,平静地看着朱衍肩膀上扛着的妖物。
“催动嗜血钉的一瞬间,他就死了。”
朱衍闻言,立马落到地面,刚把人放下来要看看生死,一抹白衣便出现在了他身边。
那只看起来很脆弱纤细的手抓住他的衣领,大力地将他翻了一个面,另一只手朝着他的脸砸来。
“等……等会儿!”
“我可是朱衍!是你师兄!你的孩子要叫我一声师父!”
虽然以前就通过主身对李杳的凶残程度有一定的了解,但是真的让他来面对的时候,瞿横觉得脸真疼。
还从未有人能肉搏把他这个炼体师打得这么惨。
溪亭陟也从未想过他敢凭元婴期的修为便救人,还救的是一个死了的妖物。
隔壁牢房的瞿横不知道他心里的诧异,他坐在水柱面前,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看着溪亭陟道:
“我建议你还是和她离了吧,一个孩子归你,一个孩子归我,她守着她的无情道过日子。”
溪亭陟看那张青青紫紫,但是勉强还能看得出来是朱衍的脸的面孔,平静道:
“我该叫你瞿兄,还是朱兄?”
“我不介意你叫我救命恩人。”
瞿横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肿胀的脸,疼得龇牙咧嘴。
“世界上蠢人很多,但我应该不是。”
溪亭陟抬眼看向他。
瞿横笑了一下,“你莫不是真以为我敢凭元婴期的修为救一个没什么用的妖怪?这种不划算的买卖,我可不接。”
他话音刚落,一道声音便接过了他的话,略有些谄媚道:
“虽然你救了我,但是能不能也顾及一下我的面子,好妖都是要面子的,在下不是没什么用的妖怪。”
山犼的声音,却从瞿横身体传来。
看来他的确救下了山犼,保住了他的魂魄。
“救你只是次要的,你也没给我给钱。溪亭夫人就不一样了,她给了在下黄金万两。”
瞿横如是道。
溪亭陟挑起一只眼皮看他。
瞿横接着道:“我就是受了她的嘱托来救你的,我来了,溪亭兄你可以不用怕了。”
“我阿娘只给了你黄金万两?”
溪亭陟看着他道。
瞿横愣了片刻,“什么叫做‘只’?”
山犼也惊叹道,“这劳什子府很有钱?”
溪亭陟看着瞿横道:
“你要少了。”
瞿横瞪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
“你的命真能换黄金万两?”
溪亭陟收回看着瞿横的视线,盘坐在水牢中间,清风霁月的模样和一身狼狈的瞿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瞿兄若是要见我,本可以向看管水牢的弟子请示,现如今以这副形式与我相见,想来是救人之时,哪一步出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