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
虞山之上的竹屋里,许亚盘坐在蒲团之上,绵软的春风从窗户潜入,扬起她腰间的璎珞,璎珞之上的铃铛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
许亚睁开眼,一眼便看见了蹲在她身侧的孩子。
是那个没有赤魂果的孩子。
身体孱弱,筋脉滞涩,命里是短寿之象——与她幼时的脉象和卦象近乎一致。
蹲在地上的小孩小小一团,盯着她腰间一荡一响的铃铛。
盯着看了片刻,还伸出手,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银镯,银镯下面的铃铛发出几声脆响,吸引了许亚的视线。
看见铃铛的时候,她眼眸微凝。
许亚抬起他的手,看见那银色的铃铛上藏着的平安纹时,许亚半敛下眼眸,放开了他。
这铃铛是她的。
上方的平安纹是她阿姐亲自刻的,细微的纹路并非简单的锻造所得,而是通过符文和平安咒加持所得。
她流落凡间时,这铃铛被李玉山要了去,想来李玉山把铃铛给了李杳,李杳又给了这个孩子。
银宝仰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映出她的模样。
冷肃,寒凉。
这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也只有这傻小子才会凑过来。
“小椿生!”另一个孩子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扒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许亚没有生气,也没有呵斥之后才抬脚小心翼翼地迈进房间。
他走到银宝旁边,和银宝排排蹲着。
他看着许亚,有些发怵道:“漂亮姐姐好。”
许亚半垂着眼,“不是姐姐。”
“姨姨好。”
金宝从善如流地改口,阿爹说了,黑头发的都是姐姐和姨姨,只有白头发的是婆婆。
许亚轻笑,眼里没有笑意,眼神凉的让人背后发寒。
“你阿娘在这个年纪已然会唤一声‘前辈’。”
金宝听不懂许亚的言下之意,他只听见了阿娘。
他连忙道:“你认识我阿娘吗?”
许亚当真觉得有几分可笑,李杳一直护着这两个孩子,却一直没有向这两个孩子坦白。
她以什么身份护着他们?
许亚站起身,将腰上的铃铛取下来,随手扔到银宝面前。
“这铃铛本就是一对,缺了一只便无用。”
银宝看着被扔在地上的铃铛,又抬头看向许亚,粉润的嘴唇动了动,捡起地上的铃铛,亦步亦趋地跟上许亚,在门口处抓住了许亚的裙子。
他向来不喜说话,只是举高了手里的铃铛晃了晃,示意她的铃铛掉了。
赶过来的许月祝看见这个场面,连忙拿开银宝的手,对着许亚道:
“阿娘,他年纪小,若有冒犯,也是无心的。”
整个虚山的人都知道,许亚最是讨厌有人碰她。
许亚脸色很冷,但并非现在才这样冷,她一直是这副冷脸,没人能辩出她的喜怒。
李杳回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里的竹林被风摇动,张牙舞爪地簌簌作响。
东边的屋子能听见霜袖和金宝的声音,偶尔还有许月祝说话的声音。
西屋里同样亮着烛火,却安静的没有一丝人声。
李杳一踏进屋子里,坐在榻上打坐的许亚便睁开了眼睛。
当着许亚的面,李杳将手札放在了离许亚很远的木桌上。
放下了手札李杳便转身离开,她不置一言,许亚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另一边的霜袖和许月祝看见她倒是很高兴。
霜袖站起身,看着她道:
“我今个儿给两个乖宝做了包子,现在锅里还有,我去端给你尝尝。”
原本趴在榻上的金宝一骨碌坐起身,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看着李杳道:
“师叔,你去哪里忙了?”
李杳走到榻前,看着榻上的金宝。
“今日可写大字了?”
金宝脸上乐呵的表情消失,呲着的两排小白牙顿时收了回去,老老实实道:
“笔坏了,福安写不了。”
李杳转头看向许月祝。
许月祝讪笑,“那笔尖炸开了,确实没法写字。”
实际上是毛被金宝薅秃了,只剩下一只笔杆子,根本写不了字。
“只有那一只笔?”
李杳看着许月祝。
许月祝:“…………”
所有的笔都被金宝薅秃了。
她没有带过孩子,没有料到不过转眼功夫小家伙就霍霍了所有的毛笔,连桌上的宣纸也湿哒哒的,压根没法写字。
要不是她转身得快,小家伙已经拿着砚台,往银宝脸上画乌龟了。
许月祝委婉道:“福安虽然性子活泼,但也念旧,许是陌生人在,他没法静下心来写字。”
“阿姐不如将他以前的夫子请来,有熟悉的人在,他或许就能学进去几个字了。”
李杳听得出许月祝的言外之意,她垂眼看着榻上坐着扣手,神情无辜的小家伙。
金宝小声道:“师叔别生气,我错了。”
李杳没问他错哪儿了,她抬眼看向一旁安静玩铃铛的银宝。
“明日你去九幽学堂请一个夫子来,教椿生写字。”
金宝一愣,仰头看向李杳。
“师叔不教我写字了么?”
许月祝也道:“阿姐,我多请一个吧,两个孩子总不能厚此薄彼。”
李杳垂眼看着榻上的金宝,话却是对着许月祝说的。
“除了他爹,没人能教他。”
次日,李杳将金宝打包进了牢里。
金宝看着水柱里面的溪亭陟很开心,刚要小跑着穿过水柱去抱溪亭陟,李杳便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把人提在半空中空晃着脚。
“尊者,这不合规矩。”
她身边站着司神阁的一男一女,穿着金色法衣的男子道。
哪有把三岁孩子关进牢里的。
李杳扭头看向他,“有何不可?这孩子是他的亲生子,爹要死了,当孩子的自然要侍终。”
“水牢里水汽寒凉,这孩子不过三岁,怕是受不住。”
男子坚持道。
“一个病弱的堕妖都能扛住,他有何扛不住的?”
李杳垂眼看着手底下一脸懵懂的金宝,“司法无情,各位要杀了他爹我没有意见,但若是连父子相聚的机会都不给,本尊便要去司神阁问问那三足金乌可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这……”戚凤无言片刻,最后道:“这并非是我二人能够决定的,尊者若是坚持,待我与朱阙禀告长老会……”
“不必。”同样穿着金衣,只是衣摆有云纹的女子看了一眼李杳手底下的孩子,她道:“尊者把他送进去之后又打算何时把他接走?”
她抬眼看着李杳,冷冷淡淡道:“除了行刑那一日,水牢只能进不能出,尊者若是执意把他送进去,那么这个孩子会在水牢关上好几天,尊者舍得?”
“舍得。”
李杳淡淡道,“行刑那一日我来接他。”
李杳站在二人身后,看着女子从袖子掏出一方罗盘,罗盘十分陈旧,上面的金针却洁净如新。
李杳看着那女子施完了法,将金宝推进去之后,才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朱阙收起罗盘,转身看着李杳。
“想来尊者与这位公子还有话要说,我与戚凤便不打扰尊者了。”
朱阙与戚凤一同走到门外,直到走出很远之后,戚凤才皱着眉道:
“你明明知道这不合司神阁的规矩。”
朱阙停在原地,“这不合规矩,我们屡次放人进去探望那堕妖便合规矩?”
她冷淡道,“溪亭府,昆仑派,还有那位尊者,哪一位没来司神阁施压,明知道不合规矩,你不也数次放那些人进去了么。”
“这……这不一样。”戚凤道,“关人与探监岂可同论。”
“作奸犯科之事,没有孰轻孰重。”朱阙道,“都是恶事,何以微小而为之。”
她看向戚凤,“堕妖之事我早已经禀告长老会,此事长老自会有决断。”
*
水牢里,金宝乐颠颠地扑进溪亭陟怀里。
“阿爹!”
溪亭陟接住他,又抬眼看向水牢之外的李杳。
李杳抬眼与他对视。
“过两日我来接他。”
待她来接金宝的时候,必然是会连溪亭陟一起带走。
“李杳。”
溪亭陟叫做要走的李杳,“瞿横投诚之事你作何想?”
李杳扭头看向另一间水牢里的瞿横,她方才才来的时候,瞿横已经和她说过此事,连司神阁那两个弟子也听见此事了。
“留命容易,得吃些苦头,人族的捉妖师不会任由一个有修为的妖一同前往妖族。”
“我明白。”
瞿横坐在地上,“可以理解,也可以忍受。”
要想活命,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金宝扑在溪亭陟怀里,扭头看着牢外的李杳道:
“师叔要走了么?”
他从溪亭陟怀里挣扎着出来,他走到水牢前,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水柱,溪亭陟眼疾手快摁住他的肩膀,把人往后拉了一步。
“福安,不能碰水柱。”
金宝看了一眼水柱,又看了看水柱,“哦”了一声。
他看了看溪亭陟,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抬头看着溪亭陟,小声问:“所以阿爹很久不来看我和弟弟是被关在这里了吗?”
溪亭陟摁着他的手一僵。
金宝继续小声道:“我要和阿爹一起被关在这里吗?”
溪亭陟垂眼看着他,静默片刻,刚要开口说什么,小家伙便道:
“那也没关系,我不好好写字,惹了师叔不高兴,把我关在这里阿爹也能教我写大字,等我会写好多好多字,师叔就不会生气了。”
金宝仰头看向水牢外的李杳,“等我会写好多好多字了,师叔再来接我。”
李杳看着他,袖子下的手微蜷。
她其实从未想过金宝会如此懂事,也从未想过要他这般懂事,更多时候,她都已经习惯了他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真懂事啊。”
瞿横在一旁看着,“难怪朱衍那眼高于顶的老妖怪会收他为弟子,这般水灵乖巧的模样,看得我都心动了。”
“师父你老人家用不着心动,以后他会是你乖巧的徒孙。”
山犼的魂魄从瞿横身体里飘出来,他隔着水柱看着金宝。
“小家伙,可还记得要给我的糖?”
金宝当然还记得他,他连忙解开自己腰间的小锦囊,肉嘟嘟的小手在锦囊里掏了很久,掏出两颗糖后想要过去递给山犼。
“你别动,就站在那儿。”
山犼笑嘻嘻道,“把糖扔过来就行,千万别动啊——扔哪儿呢?你师父我在这儿,下回扔准……”
小家伙力道够,但是准头不够,两颗糖散落地上,山犼正要去捡,但是手掌碰过糖果,怎么也捻不起来。
山犼一愣,他是魂魄,怎么可能收得到小家伙的拜师礼。
瞿横像是看出他的窘迫,站起身,捡起地上的两颗糖。
他看向溪亭陟和李杳,“这拜师礼我便替他收了,到时候让他喊我这徒弟一声二师父。”
李杳抬眼看向山犼,“一只马上就要魂飞魄散的妖罢了,有什么资格当他的师父。”
瞿横从善如流的改口,“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勉勉强强让他当个师兄吧——别的不说,这兔崽子对他师兄还舍得的,以前给朱衍分半颗糖葫芦都抠抠索索的,现在倒是大方了。”
瞿横剥开糖纸,扔了一颗糖果进嘴里。
甜的发腻,只有朱衍那死人鬼才喜欢这些东西。
李杳抬眼看向瞿横,这人一开始便是想提起朱衍,让她看在朱衍份儿,放过这山犼一命。
李杳冷着眼,山犼嘴不严,又知道了太多秘密,不杀迟早是个祸害。
金宝本来因为瞿横夸他“大方”乐得笑了一个,余光瞥见李杳的神色,立马把呲着的两排小白牙收了回去。
他下意识朝着溪亭陟靠近,抓住溪亭陟的袖子。
“阿爹已经给福安找好师父了,不能叫别人师父。”
以前也并不是没有其他人想要收他做弟子,那时候溪亭陟都以这个理由打发了那些人,现在金宝有样学样,重复着溪亭陟以前的话。
他对着瞿横和山犼,学得一板一眼道:“多谢前辈抬爱。”
溪亭陟也看向瞿横,“既然孩子不愿意,此事便罢了。”
山犼:“?”
“不是,怎么就罢了?按照辈分,我就是他师兄啊!他是朱衍的弟子,朱衍也是我师父!”
他现在算什么?师父的名头没捞着,连师兄的身份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