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下第三个电话,麦麦提又翻出一个折角的通讯录。那是省经委下属一个技术改造办公室的旧表格,上头还有王曦权当年手写的批注。
他拨了号码。
“喂?您好,我是达坂城风电点的麦麦提。想请教个事,我们风电点这边……想申请老少边穷电价补贴试点。”
对方明显在吃东西,嘴里含着什么,语气敷衍:“哦……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们现在是挂在水利厅,但项目归口是自治区风能研究小组……”
对方没等他说完,直接道:“哦,那你们得走完主管厅的材料,再盖章送我们。现在没红头,我们这边不好留口子。你可以先把材料寄过来,走流程。”
“不是,我意思是先走技术论证,财政补助那一块我可以——”
那头打断他,声音冷了不少:“同志,我们是按政策走,不是按想法走的。没项目批件,你说再多也不能立档。”
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麦麦提盯着听筒,半晌没动,像听见了什么沉重的回音。
他叹了一口气,把电话簿往边上一搁,拿起另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自治区工业厅设备资源协调处”——
这是他想碰碰运气的单位,之前听说那边有几套拆下来的变压器和低压箱柜,能不能借出来就看运气了。
对方听完他的一番说明后,沉默几秒,才缓缓说:“你是哪个科室的?我们这边没有直接口径对你们项目。”
麦麦提耐心解释:“我们这边是风电侧的点上试验,希望能调一批封存旧设备——我们可以先行垫付运维费用,数据共享,年底我们会整理成综合示范报告。”
那头笑了,不无嘲讽:“不是我们说你们呀,一帮搞试验出身的,风车转两圈就想包产业链?”
麦麦提没说话。那笑声还在继续,“而且你们不是挂水利厅的嘛?要真有本事,你就把你们厅周厅那边的文件拿来,我们好给你挂指标。没有红头,你跑得再勤也是白搭。”
“不是我不给支持,是咱都按规矩来!”
电话随即挂断。
麦麦提望着桌上的笔记本,忽然笑了。那笑不是轻松,是一种把铁锈味的苦水藏到嗓子眼的笑。
他没有休息,又拨通了冷链办事处的电话。
“您好,我是麦麦提。我们想在达坂城风电点下设一个简易冷链中转站,用旧风塔做支架……冷库设备我们有,就是想问问有没有渠道能挂进‘农产流通三类工程’。”
对方听完,只淡淡说:“你是哪个项目组批下来的?听着像农牧系统的话儿,怎么跑到你们水利系统去了?”
麦麦提答得很快:“我们想走一条‘用风电做冷链支撑’的新技术模型,属于能源与农业的融合尝试,不用新增投资,指标可以对接农业侧。”
“那就对接农业口去啊。”对方声音像贴着公文读,“你找我们干嘛?我们不是审批口,你们要真想搞,就先把农牧厅、节能办、财政厅协调好再来。”
“我劝你还是先去请示你们厅里。别到最后我们这边支持了,你们自己反过来卡了项目——这年头啊,别费力不讨好。”
又一次被挂断。
屋里一片静。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有时候,制度本身就像个壳,把任何超出既定动作的尝试都当成“越轨”。
要是可以,他是真想动用自己那账面上的钱,去购买设备,
但眼下这制度就像是结了冰的河,冰下是水,表面却寸步难行。
私下采购只会引发上头怀疑:设备来源是否合法?是否绕过审批流程?项目是否存在暗账操作?
那不仅可能让整个试点项目被叫停,更可能牵连风能公司、牵连他自己。
但事情不能等。
麦麦提返回达坂城,把从乌市带回来的几张批文复印件、会议纪要和项目草稿图纸摊在桌上,说:
“中科院愿意参与技术评估,农牧处点头了,环保局协调科那边也放话支持,能挂在生态节能项目上。就是技改办和冷链办那两口井,太深,钓不上来。他们盯的是红头,没那个,他们连茶都不喝。”
谢世齐盯着图纸,眉头皱得死紧,一根烟烧了一半没抽一口。
马文斌先开口:“要不咱先反过来干?冷链办不是要数据吗?我们就用‘设备维护测试’的名义,把两台风柴接口设备先装起来,挂个示功图,跑个联调。拿运行曲线去说话。”
“这就算开始技术验证了。”谢世齐抬头,“你不是说环保局肯写参与函?我们先挂靠在他们‘绿色能源试点’那个旧文件下头,走地州层级的申请。设备装好了,哪怕你没项目号,也能形成实绩。”
麦麦提看着他:“你是说,绕过项目审批,先落地场景?”
“不是绕,是斜着走。”谢世齐微微一笑,“规则又不是没缝,关键是看你有没有针。”
马文斌一拍桌子:“就怕没设备——你不是说设备资源协调处那边有几套拆下来的变压器和低压箱柜吗?要不我去试试借?”
谢世齐摆摆手:“你去没用,走技术口他们不理你。这事得‘先上后走’。我跟设备处的老项吃过几回饭,他们那堆设备虽说‘封存’,但不是不能动。他最怕的不是设备丢,是账不好对。”
麦麦提沉思了一下,说:“要不我来写一份‘临时联合测试需求说明’,用中科院的技术协作函做附件,再配一份‘临时资源调拨申请’。”
“这个倒是可以。”谢世齐点头,“调拨主体写风能公司,但注明设备产权不转,只限现场测试使用,由技术负责人签字负责追溯。”
马文斌接话:“再做一张清单,把那些拆下来的变压器、箱柜、旧电缆都列进去,配上我们自有设备,说是‘接口联调测试’,不是独立运行。这样他们资源协调处就不会担心设备被你拿去‘独立搞工程’。”
谢世齐笑了笑:“你这套逻辑一放出来,老项怕的那几样东西就都安稳了:资产没丢、账目清楚、测试有依据、调拨有回执。他就算嘴上不松,心里也不会拦。”
“等设备装起来,数据跑出来,到时候你拿着运行报告再去敲技改办的门。”
谢世齐看着麦麦提,“现在不是咱们求他们批,是我们干给他们看。”
“让他们批红头,是为了让我们干;现在,是我们干给他们看。”
麦麦提点头,嗓子有些哽。
他忽然觉得,这冰面再硬,也吹不灭人的火种。
只要火种不灭,就总有办法凿开冰面。
当晚,风电场的小会议室亮着通宵的灯,桌面上铺着三大张手绘图纸。
麦麦提的钢笔在塔基结构图上划来划去,嘴里不停念叨:“当年的这台50Kw试验风塔原设计就有设备预留,南侧有一处空腔本来就是备用的。加冷藏模块不动主载体,只要你电控柜接得稳,不可能出事。”
马文斌翻着原始风机数据记录:“变压器电压区间我们查过,那个协调处的设备型号跟我们这边风机匹配得上,关键是借出来之后得有人能调得通。谢总啊,你还记得老程不?老程退休前不就是专门搞电控的吗?”
“要你多嘴?他人我早联系了,”谢世齐怒骂,“明天就能到,费用我们走技术服务的名义分摊到运行经费里,账都给做好了。”
“那就试点先干一套噻!”马文斌一拍桌子道,“把第一口风塔那边腾出来,电缆我们从设备室拉到塔脚,我再去协调吊装队看看周末能不能把旧柜装进去。”
谢世齐看着他俩,慢慢点了头:“别怕折腾,我也想知道,这风能除了并网卖电,到底还能不能带出点新东西。”
……
三天后,第一套设备进了场。
是夜晚卸货,一台老吊车“吱呀吱呀”吊着那口黄漆斑驳的变压器,落进塔基西南侧那个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冷藏模块。
老程带着黄伟兴和罗文建,拎着测温仪、电表和电容测试器,从塔内通道里一头钻进设备间。
灯泡还没接好,他们就打着头灯作业。
老程的声音沉稳有力:“电容在范围内,线缆没有打火,电抗也对。接起来,试一次。”
风机叶片在夜风中缓缓转动。电流被接入隔离变压器,再从变压器接进冷藏设备,压缩机低低地轰响起来,第一束冰冷的气息穿过管道,直达预制冷库。
“成了。”老程拍拍手,“这点设备,跑个两吨肉绝对够噻!”
麦麦提站在风塔边,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牧区小村,烟囱正缓缓吐出白气。
“接下来是数据。”他说。
他们专门找了两名技术员,每日三次记录风速、发电量、转化效率与压缩机功率消耗,另设一块实时记录屏,连着打印模组,把运行数据分时输出,盖章封存。
每三天一份简报,技术词汇一应俱全——“低压侧接入验证”,“直驱压缩冷却系统运行稳定性”,“环境温度调节曲线图”……
连马文斌都忍不住夸了一句:“你这写得比我以前申专项的时候还像那么回事。”
再下一步,是“送上门”。
他们用数据报告包装出一个“农村冷链节点能源支撑模型”,清晰标出风能供电路径、负荷估算和成本测算。
把节能指标、农业收益和配套投入算得清清楚楚。
甚至还附上一张照片,拍的是冷库那天开始运转的第一批牛肉挂钩——镜头里大爷笑得满脸褶子——他说“比冬天都结实”。
麦麦提亲自跑了一趟冷链办,把报告打印成一本装订文件,“啪”地放在桌上。
“我们不是来要钱的,”
他一句话就把对方刚端起的架势打散,“就是想挂个示范点。农业侧、风能侧、冷链侧数据全有,运行也稳定,指标不挂你们这边,我们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口子。”
办事员本想敷衍,翻了几页报告,脸色一点点变了。最后抬头问:“你们说的那个牧区,是不是阿克塔希?我去年下乡的时候去过,那边冷藏断点确实是个老问题……”
麦麦提笑道:“那就挂你们名下,年终汇报写得漂亮点,咱谁脸上都有光。”
……
另一边,技改办那口“必须走主管厅红头”的门槛也悄悄松了。
麦麦提直接拿运行数据和系统图走访两次,再一次带了个“看起来特别官方”的科级干部陪同,是谢世齐请的一个在自治区科技厅挂职的老朋友。
“我们是做前端验证,不是正式申报,红头等项目批复了才会走。先期调拨是以设备利用率提升名义上报的,省里的设备沉着也是种浪费,不如先下乡试点。”
技改办的人看着那几份运行图和旧设备的利用率对比图,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再拒,就等于明知设备能用还不批,就等于自己拦住了风能在民生领域的转化。
而麦麦提早就设计好了舆论路径——这年头,数据之外,还要有话术:节能、民生、融合发展……这些词汇比任何制度条款都管用。
一周后,一纸文件悄然落地:允许达坂城风电点以“临时先行”方式调拨设备,试点运行不影响设备原产权归属,年底视试点效果再定最终归口。
“可以动了。”马文斌看着那张纸,说得轻松。
“不是动。”麦麦提点起一支烟,“是活过来了。”
冷链和风柴的成功试点,给众人带来了不少信心,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麦麦提带着科院提供的碱性电解槽,回到风电场的那天,几乎没有人看得出这台设备和风电项目之间有什么直接联系。
尽管电解槽上布满了些微的锈迹,显得有些老旧,但麦麦提心里清楚,这些并不妨碍它发挥作用。
“我们有风力,现在是时候利用这些富余电力。”麦麦提在场地上划出一块区域,指着设备对马文斌说,“通过电解槽把电力转化为氢气。我们可以解决短时储能问题,也能为其他应用场景做准备。”
马文斌点了点头:“你是说,把冗余电力分流到电解槽,制氢,进而用于储能或其他用途?”
“正是。”麦麦提一边说,一边拿出几张设计图纸,“这能有效缓解风电波动带来的问题,尤其在偏远地区,还能为牧区提供便携型氢燃料灶具,或者作为风电场维护车辆的燃料。”
“但问题是……”马文斌眉头紧锁,“电网调度部门一直认为‘制氢不是他们的本职’,他们怎么可能同意这个提案?再说,氢气的运输和储存问题,确实不容忽视,能解决吗?”
“我明白他们的顾虑,所以我们还是可以先从试点开始,数据和安全我们完全能保障。况且,没有前期的尝试,怎么知道是否可行?”
麦麦提轻轻吐出一口烟雾,悠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