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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天机阁掌门清殿地下密室。

阿异已经被安置在一旁昏睡休憩。

姜执素径直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被捆住的张朽。

张朽此刻形容狼狈,面如枯槁,素日那双端方的眼遍布狼藉的血丝,破碎的思绪里只剩下些微意识。

还好。

还好阿异在最后失控的关头,身上的护身长笛破碎,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力,彻底烧灭了附近所有的袭情花,才阻止了这场失控的情修。

也使他保住了一命。

活着是本能,可真的活下来后……却又只剩无尽的空虚和疲倦。

远处的姜执素没好气过来,踢了他一脚,张口骂道:“疯子,禽兽,阿异可是在大雪里救了你一命,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你要弄死他吗?”

张朽麻木片刻,好半天才扬起一个灰败的笑来,缓缓从地上爬起,晃了晃垂散凌乱的发丝。

“你不会懂的,姜掌门。”

“你父母虽也早亡,可至少死后名节俱在,而我师尊一生正直清流,仙人之姿,却最后因不清白的死相落了个污浊之名。”

“人死俱散,无论他生前多么清风道骨,为人背地私语的,却只有那些不堪之事,我唯有拿到九璃聚魂散,复活我师尊,方可挽救他一世清名。”

姜执素一声冷冷的嗤笑:“你这会儿倒是心善上了,怎么不问问,这污名是谁带给他的,不是你吗?还有你那几个师兄弟。”

张朽扯起嘴角,缓慢摇头:“不,只有我。”

只有我。

也曾经为自己高于常人的天赋而暗自窃喜。

为能多得师尊一分青眼而暗自窃喜。

享受最独特的那份宠爱与器重。

却也承受那人最为严苛的要求,最先和最深感知到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

爱憎两端,来回倾轧翻搅。

彷如相缠的毒雾,一日日浇灌出最幽暗晦杂的心思,在最后崩塌的一瞬爆发至无可挽回。

“因为一个窟窿,再用更多的窟窿去补吗?云璃在你眼里是死有余辜?还有阿异,阿异甚至是被你拐来的。”

“姜掌门,”张朽冷冷瞥回来,眼神幽暗,“我们这种仰赖机巧立足的宗门,天生灵修比旁的宗门差上一截,我若不寻觅捷径,要等到哪一年才能拿到九璃聚魂散?”

“他们蛊族天生如此,自甘堕落,云璃与我不过是因利而合,最后身死也是自寻死路,与我何干?”

“至于阿异,阿异……”

他狰狞的面色不知觉间淡漠下来,化作低喃,慢慢抚上面颊上那道深红的掌印。

那一月的朝夕相伴,最纯粹无暇的善心,好似已经在那一掌中悄然消散了。

嚓、嚓——

冰阶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谢南无边走边断掉泛着微光的通言镜,扫过地上的张朽一眼,而后看向姜执素,轻声禀告:“已经向长夷问过,有办法破除天机阁前任掌门密室结界。”

几月前,师长夷好奇追查前任掌门离奇死因,曾暗中探寻过此传说中的密室。

密室尤为奇异,每隔三两日便自动变换一次位置,其门上还留有一个复杂精密的结界阵法。

好在青云门精通术法。

师长夷私下花数月的工夫已经解出,方才通过通言镜,已教授谢南无破阵之法。

“走吧,既已来了,就去看一看。”

密室多年未启用,早已弥漫淡淡衰败的尘土气息。

此密室仅有师尊本人一人知晓阵法破解之术,因而就连张朽本人都未曾进入过。

内室凌乱,书页杂乱无章,与师尊生前的整洁之风大相径庭,透着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直至一份手书现于几人眼前。

张朽的目光从缓慢游动,到后面快速的震颤,神色犹如被击碎的陶片,逐渐四分五裂。

半晌,是姜执素发出第一声讽刺的冷哼。

“机巧油潜力无穷,可与天地灵气相比拟,甚至只在你们天机阁主峰产出,唯有一点,长期接触伤情伤身,即便是寻常的情事也极易致人体虚乃至爆体而亡,你师尊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对你们格外严苛,私下自己偷偷研究挽救之法,却没想到,被你一手害死。”

“造化弄人,你师尊生前用尽手段让你们克己禁欲,你却想出用袭情花的法子来提高修为,还不知越是这样,越让你自取灭亡,你的心悸之症,是你自己一点一点加重的。”

手书翻至最后,只有一句——

“惟愿吾徒安,此生万事俱臻。”

幽闭密室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几人交错重叠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张朽才拿着那份手书,突兀地勾起嘴角,浑身僵直如木偶断线。

嘶哑的笑从干涸的唇缝间泄出。

睫毛微微抽搐,仿佛要将残存的活气都抖落殆尽。

天将既明,苍穹一片幽静的灰蓝。

张朽抱着那份手书从密室而出,一个人踉踉跄跄来到宗门主峰处,汩汩黑润的机巧油还在不知疲倦地上涌。

这时,跟过来的姜执素才发现,产出机巧油之处,还种了大片大片妖异的袭情花。

张朽就在这一大片袭情花间苍凉而苦涩地笑了,倏忽间,亲口吞下一大罐机巧油,最后如一片残叶般缓缓坠下。

他死了。

最后一刻,晨阳跃出天际,一阵清冷的风吹来,将手书残页一尽吹散,不知所踪。

-

阿异是几个时辰后醒来的,在回长生宗的马车上。

此时方过晌午,天边挂着一簇暖洋洋的太阳。

他断片的意识好半天才连通上,摸着身上干爽洁净的衣物鼻头一酸,第一时刻抱住姜执素哇哇大哭,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痴心妄想还学什么天阶功法。

果然这世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只有不安好心的骗子。

骗子。

他伏在马车窗边,流泄的风轻抚过脸颊,听说对方最后万念俱灰死相凄惨,只边揉眼边用力哼了一声。

骗子。

一点就通,一教就会。

骗人的话就是这么好听,温柔得像三月春风。

骗子,杀千刀的骗子,死了,死了也……活该。

辘辘车轮声中,他竭力睁了睁发酸的眼,吸吸鼻子,低头看向最后落下那一耳光的掌心,仍旧泛着,模糊的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