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满失踪了。
确切地说,是逃走了。
穆云长老回忆起昨日和阳玺议事时,窗外似乎有野猫般的动静,不禁轻叹,怕就是那时被李阿满偷听了去。
她知道了阳玺要又一次篡夺她的记忆。
不过倒也好找。
阳玺一早上来,到得知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都很少。他好似昨夜未睡,沾了满身的晨露,眼睑被染成鸦青色。
不多时便起身,缓缓闭上眼睛,衣摆顿时四下生风。
对妖族来说,寻找到一个沾染了自身过多气息的凡人实在是轻而易举。
孤身站在长生宗城楼之上,他很快摸清了了李阿满大概去向。
长风吹彻,那条深掩进山林的蜿蜒小径,一遍又一遍映入视野。
她去了那座山。
那座他二人曾朝夕相处过一年有余的山。
腿脚倒是挺利索,阳玺在心底想,一晚上就跑去了那么远,怕是在人家长生宗里偷了什么法器。
等他在那座山里找到李阿满的时候,发现她被一根粗壮尖利的藤蔓缠得狼狈,灰头土脸陷在泥地里,胳膊上满是斑驳的血痕。
“就这样,还想学人逃跑。”
李阿满不管的,她见到阳玺第一眼就呜呜呜乱叫着用力挥动胳膊,又被划了不知多少的伤。
阳玺嗤她一声,轻轻一抬手,那扰人的藤蔓便顷刻间烟消云散。
李阿满瞅准机会,一下从泥潭中挣扎出来,连一句话也不曾说,便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跑出去十来丈远又暗暗咬牙,回来痛骂他一声:“骗子!”
阳玺无关痛痒,跟了几步便知道她是想去曾经那个山洞。
“又迷路了,呆子。”
李阿满哼了一声,又哼一声,梗着脖子调转方向,没能再迈出两步,就冷不丁一下被阳玺打横抱起。
他力气极大,胸膛里透着一股晨露清苦的冷香。
参天古木的枝桠在半空交错,将天光筛成洒落的碎银,在他侧脸上忽明忽暗。
她挣动无果,想起无数个曾经陷在这怀抱里的日日夜夜那时还不知道,这人心是一座巍巍冰山。
她边想边忍不住攥紧他前襟衣衫,鼻酸得几乎不得喘息,好久之后才意识到,她被带来了那片冷泉。
“你来这里也好,也算是有始有终。”
阳玺淡淡垂下一眼,“这片泉水天生地养,灵力四溢,能治愈你身上的伤。”
他顿一顿:“也能缓解一会儿我拿去你记忆时身体上的痛苦。”
李阿满背对着他,许久许久都没有出声,只是一件一件褪去外衣,不断地掬起泉水往身上泼。
云层遮蔽日轮,整片山林骤然褪色为深浅不一的青灰。
她在某一刻终于停下来,俯身,将整张脸都埋入泉水里,再起来时浑身都被泉水浸透,回头望他的那一眼早已红透。
“可以不抹除记忆吗?”
“我不会去烦你,不会去找你,我只要记得,记得你就好了。”
她的眼泪还是克制不住,仓皇落下来,混着泉水滴进颈窝,颤着声:“你、你不知道……”
“我跟你比不了,我的命太短,从生到死,走不出方圆五十里,抬头只能看到青天白日,看不到悬在天上漂亮的银发和龙鳞,低头只有黄土大地,没有夜里会发光的龙纹。我从小什么都没有,别人没有的我自然没有,别人有的,我也还是没有,但我有你,我的……”
她低了声,“……小龙。”
“还小的时候,靠记得我娘,我才熬过那么多饿肚子的夜晚,熬过那么多寒天里的大雪,现在是靠着有关你的记忆,你把这些都抹去了,我靠什么活着呢?”
而阳玺始终只是漠然地望着她,轻轻抬手,唤起一道幽蓝色的光。
“不必依靠什么,你活着就行,我可以许诺你,你会活得很好,会有衣食无忧的一生。”
很快的。
也没有什么痛苦。
他在心底默念。
掌心泛起的微光越来越强烈,而渐渐地他却发现,李阿满并没有自然而然地失去意识,反而四周一点一点弥漫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阳玺空怔一瞬,皱着眉抓起李阿满手腕,发现她竟然捏着一块锋利的灵石,在一下一下不停割着自己的小臂。
血汩汩流出,漫开水面。
浸在浅水中的素色裙裾早已吸饱了血色。
李阿满见他停了术法,苍白着唇,奋力地一把推开了他,将锋利的灵石抵在裸露的脖颈上:“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被蒙骗着过一生。”
“人因为生命短短几十年,更不要稀里糊涂地活着,我要知道我爱谁,恨谁,为谁生,为谁死,谁曾救我于危难,谁曾予我以新生,我要记得这些,九死、不悔。”
林间兀地掠起百鸟。
阵阵啼鸣在穿破林荫的刹那变得朦胧,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吞噬了尾音。
姜执素赶到的时机不太凑巧。
正是李阿满双眼透红地抓着那块灵石准备捅穿喉咙之际。
她脑内嗡地一声,偏偏情急失了准头,弹出去的石子擦着李阿满身侧掠过——
完了。
手脚几乎是瞬间发凉,姜执素瞳孔猛然收缩。
可料想中的血花飞溅却没有发生,李阿满脖颈上忽然泛起一道幽蓝的微光,清脆地弹开了灵石。
姜执素愣住一瞬,转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他爹的阳玺!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把你的护心龙鳞拔下来给李阿满了啊?”
原本以为是悲情虐恋,没想到是暗戳戳的双向奔赴。
姜执素眼见李阿满还愣在原地,忍不住转身告诉她:“龙族的护心龙鳞可抵挡致命伤,方才的幽光就是龙鳞发出的,甚至他把龙鳞给了你,你刚刚割小臂的伤,也会在他小臂上一块出现,这灵泉里的血,是你们两人的!你们唔唔唔唔唔……”
激情开麦到一半,姜执素就又被阳玺的禁言术封住了嘴。
爹的,这禁言术早晚有一天我想法子给你ban了……
阳玺艰难站起,眼眸冷淡,丢下一句“胡言乱语”就摇摇晃晃上了岸,血水顺着下摆一路滴滴答答。
他向着不知名的方向而去,巨大的疲倦感袭上四肢百骸,所知、所觉、所感,都一点一点变得模糊,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忆和想明白,昨夜拔龙鳞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一片混沌间,他察觉到自己被一只湿淋淋的手拽住,按倒。
刺啦,刺啦,一声又一声,是李阿满撕开裙子,紧紧缠住了他流血的小臂。
一如曾经初遇。
只不过那时,她还不会伏在自己胸膛上,掉下一滴又一滴滚烫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