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星客看见蓝尸起来，她端了一杯温水，“感觉如何，好些了么？”
蓝尸接下杯子，托在掌心，微笑着道谢。
“道长，你是白师姐的朋友，我觉得你也不是坏人。”
过了一会儿，程星客道：“它的确是邪祟，起初我也觉得它会是我的朋友，它救过我性命，又与我一同降服帝鄢分身。”
过去的记忆，已经有些飘散。
蓝尸小口喝着温水，嘶哑的喉咙被润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落在程星客的诛魔剑上。
“如果不揭穿它的画皮，它会继续演下去，亲人朋友突然性情大变，或遭遇刺激，或被夺舍，你还小，接受不了也可以理解。”
程星客心里的揣测说出来会更加残忍。
部分邪祟灵智不高，装人会露出马脚，故而一直以孤僻形象示人，尽量躲起来，少说就少错。
蓝尸把杯子放回去，她捏着手指，垂眸看着自己掌心。
“我疯了快五年，八岁的时候，就得病了，突然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脑子里空空荡荡，所有人跟我说话，我只能看见她们在动嘴巴，声音听得到，但是我的脑子理解不了。”
“离魂症。我也一样。”
程星客找到病友了。
“我活的太久，记忆会消散，人没有母亲，不会诞生于人间，我应该有，但是她死了，不见了。”
“道长，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的，我感谢你的善意提醒，但是，我不想醒过来。”
蓝尸脖颈上的墨绿色蛇鳞爬满，一直蔓延到脸颊上，周身魔气弥漫。
“我不想再重开一次人生。循环太多次，我彻底疯了，就不会再有现在的我了。”
修魔，是达成目的的手段，快捷迅速。
只要她想，它会满足她。
“假的那个被当做真的，真的那个呢。”
“庄周没死的时候，梦会继续做下去，庄周死了，蝴蝶也不会再来。”
蓝尸垂眸，坐在那，安静得像一株阴湿地的蕨类植物，她仰起脸，一双血红色蛇瞳亮起，“任何想要杀死蝴蝶的人，都是我的敌人，不管是谁。”
没得谈了。
程星客想着她太小，有些事过几年就不记得了，没命跟忘记，显然是忘记更好。
她拿着捆仙绳，就要捆住她，“蓝仙师没来之前，我会守着你，等她来。”
“我不想杀人。”
蓝尸抿着嘴，一张小脸绷得很紧，或许符修天生就是庇佑苍生的，西疆蓝家符箓道，多数以屏障辟邪为主，主杀伐的太白符箓派，流传得不多。
“我不要一具尸体。”
蓝尸抽出压在袖子里的血符箓，十二道，围在跟前，血光四射，煞气冲天。
“姐姐死的时候，大家都在哭，这一世的缘分从死亡结束。夺走我幸福的人，死前要我成为她，继续当蓝家的少主，以后的家主。”
“我真的要疯了，我做不到，我也不喜欢，为什么不能一直当个孩子，永远长不大，安静待在我的院子里等着蝴蝶来？”
蓝尸或许还在犹豫，她一直在说话，但是隐约有控制不住的倾向。
程星客不多说，单手捏伏魔印，正欲出手时，那个邪祟回来了。
“师妹。”
郁金堂站在蓝尸背后，一手勾着五彩络子装的荠菜鸡蛋。
蓝尸回头看她，她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嘴里轻声念着难以理解的古老语言，快速尖锐，急促神秘。
“没事了，会好起来的，不要怕。”
十二道血符箓滴答着血，割向郁金堂面门，被她周身魔气一挡，仍旧杀意不减，甚至有一道符箓划破了她的脸。
片片飘落，沾着血跟火，烧成一地狼藉的残片。
郁金堂单手扶着昏过去的蓝尸，对上程星客的剑锋。
“凡人受到惊吓，魂魄会离体，需要道士招魂，失去魂魄的躯体，就是死的了，没有思想，没有生气，跟木头雕刻的傀儡一样。”
郁金堂给蓝尸渡魔气，将躁狂的气息安抚下来。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吗，道士得离魂症，闻所未闻。”
程星客投鼠忌器，蓝尸还在它手里，寄给蓝仙师的信才刚寄出去。
“为何？”
“因为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天道选出来的殉道者，它要你这辈子艰难困苦，受尽艰辛，苛待你，磨练你。你坚持本性，是它把你雕琢出来，它的功劳；你若没有扛起来它交代的责任，你会死得很惨烈。”
别人的壳，哪里有自己的原装壳好用。
“它给了我报酬。”
郁金堂笑了，“一身通天修为，就是报酬？牛犁田的时候，农妇还会给它套个好一点的犁。没用了，就是过年锅里煮着的老牛肉，加点萝卜会更香。”
“你要做什么？”
“我想慈悲为怀一下，瞧这孩子多可怜，所有人都注视着她，期盼着新生的婴儿，盼望她能超越先祖，成为更强的庇护者。”
郁金堂叹气，似乎在惋惜什么。
“蓝家世代镇守浔溟海，神的血滴落海中，制造出了很多不妖不神的怪物 。
你说它们是神也可以，说它们是妖魔也可行，死去的神明不甘心失去白玉京，怨念异化水族，神血赐予力量。
蓝家是被贬谪到西疆的，西疆人善待她们的先祖，一代代共生，一代代诛杀海里爬出来的怪物。”
郁金堂摸着蓝尸额头的细汗，“灾难降临人间，总有圣人殉道，守护所有人的幸福。人族说，螃臂挡车，蚍蜉撼树，唯独不说圣人，心虚啊，承受了她们命填出来的太平，还私底下说她们的坏话。”
“但也不对，说不准有人跳出来，跟我一样，说‘谁要你救我’之类的话，人的脑子很奇妙，千奇百怪的人，五彩斑斓的欲望，一但错位，就会觉得痛苦。”
郁金堂虚空一推，将诛魔剑收回剑鞘。
“所以我说，我慈悲为怀，想要普渡众生。”
碾压式的修为，当年枳明如何封魔，这魔头就有多厉害。
长命峰三代人，可以坐在一起吃饭，但绝对不会说出任何一句，对方爱听的话。
“走吧，离开东疆，回雪域去，你拦着我办事，我的脾气你应该略有耳闻。”
郁金堂礼貌微笑，带着蓝尸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