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城也是凡俗界的城池,不过早在六百多年前,这座城被一个邪修献祭,沦为空城,毫无生机,城内不生一草一木,也无一活口。
修真界不可杀凡人,那邪修明知故犯,纯故意。
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最认可的还是无上的暴力。
纯粹的暴力会带来一切自己难以一生下来就得到的东西。
抵达海边洞府,还需要从城内借道,马车需要休整。
蓝尸把骏马留在一间废旧许久的屋子枯树下,掏出乾坤袋里的草料喂它们。
郁金堂一副我好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赖在车厢里,暗地里分出神魂。
此地雷劫不断,业火不熄,数百万亡魂得不到安抚,也不能进入轮回,一到黑夜,就能听见鬼哭。
“师姐,我找了很久,才算找到一间勉强能用的屋子,还算干净,就是堆放的杂物很多,你别害怕。”
蓝尸牵着她下马车,地面已经被法术清扫干净,血渍沁进地砖,晕开像朵血红色的菖蒲花。
没有灰尘,但是很杂乱,放眼看过去,都是横七倒八的木头,还有一些雕刻好,摆在琉璃橱窗里的傀儡跟木雕画。
郁金堂没想到主角的气运是反着来的。
几乎是哪里背时,就往哪里钻。
这屋子死过人。
民间俗话说,借死不借生,屋子里诞生新的婴孩,会借走原本屋主家里的气运。
这屋子也生过人。
郁金堂环顾一周,本来想找个靠背椅子挂着,忽而蓝尸腰间的缩小版的金缕衣啪的金光大作,幻化出剑灵。
一拳打碎琉璃橱柜,抱着一只剑修模样的傀儡哇哇哭。
“裴鹤权啊裴鹤权,你怎么死得这么早,不说说好一起问剑枳明,当天下第一的剑修么,死在蜜水江里几百年,至今尸骨未寒。”
郁金堂斜着眼看去,那傀儡确实是照着裴鹤权做的。
裴鹤权爱笑,眼尾上扬,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笑脸,有些没心没肺,但为人坦荡。
蓝尸想安慰金缕衣几句,金缕衣丢开裴鹤权,又抱着另外一只傀儡嚎。
“杜海曙!你不是她亲姐姐么,你怎么也死了?”
金缕衣哭了没几句,她眼角余光瞟见一个穿紫衣、眉心血痕的傀儡,脖子上还挂着一颗通红的珠子。
剑灵化作一道白光,呲溜 ,顺着光滑无比的地砖滑过去,捧着那只傀儡。
“我以为她不会杀你的,没想到你也死了,你们不是好朋友么,她还请你喝酒来着,怎么一转头,你也死了。”
金缕衣哭得很伤心,眼泪打在那颗通红的珠子上,又迸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华,血红的灵气如流云,在剔透的珠子里流转。
是一颗烛龙丹。
三尊认识的傀儡,都只有五岁小儿高,生前如何,死后,仿照的傀儡就如何,嬉笑怒骂,一如生前。
蓝尸心情复杂,在紫衣傀儡身边,摆着一尊很熟悉的傀儡。
“我要去找裴鹤权的尸体,你要想学会剑谱,你得先跟我一起下蜜水江。”
金缕衣道。
她化作人身,也依旧是冰蓝色的道袍,高冠黑发,眉心一线红痕,面目清冷,但总透露出桀骜不驯。
“理应如此,只是当年凌绝宗修士未能将她带回宗门,想必也有缘故。”
凡人讲究落叶归根,修士也如此。
死去的修士,还是裴鹤权,她应该回到凌绝宗去,哪怕是一具骸骨。
“他们下水把我从阵眼里拔出来,那恶龙早就出来了,没人记得裴鹤权还泡在水里。
死去的修士,他们歌功颂德,但是不记得她,写诗凭吊,到蜜水江烧纸钱,也不下去看看她。”
金缕衣一口气那三尊傀儡,全部抱在怀里,蓝尸给了她一个乾坤袋。
“恶龙不是死了么?”
“她龙珠没打碎,没完全死透。我是镇她那颗龙珠的。当初那群傻子只管拔剑,不管囚禁恶龙的阵法,我能感觉到那颗珠子还没走远。”
金缕衣拉住蓝尸的手,“我没求人办过事,你认我当师傅,你得替我办成这两件事,要不然我对不起死了的人。”
蓝尸被她抓得手变红,对面一脸激动,她只道:“你要我去找那颗龙珠?”
金缕衣摇头。
“不仅要找到龙珠,还得给它打碎,那恶龙原本是东疆须弥海龙王的女儿,生性邪恶,无恶不作,在须弥海吃了不少凡人。
她被枳明一路追杀,躲进哑城,继续兴风作浪,她得死!她不死,我这一口恶气难消。”
说完,她抱着裴鹤权的傀儡,再也没有悲伤,一脸决绝。
难过是一瞬间,更多的是要斩杀恶龙,替亡者索求正义的刚毅,不死不休。
“师姐,你困了么。”
蓝尸看见郁金堂在打哈欠,她丢出一张符箓,折成了一张简易的床。
三件套都是新的,一路餐风露宿,总有备用的干净衣衫跟被褥。
“师妹,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甜滋滋的,像是蜂蜜弄出来的。”
蓝尸诧异,又闻了闻,确实没闻到,她把郁金堂安置在屋子里,又丢下屏障,才离开。
-
“来蜜臣,你还没死?”
郁金堂推开一具戴着玄鸟面具的傀儡,蹲在琉璃橱窗底下,光可鉴人的透明琉璃,映着她的倒影。
撑在橱柜边,伸手朝里面布料堆里掏。
但没看见人,只是一截点燃着的线香,袅袅冒着白烟,离得近些 ,才能看见那细烟。
飘散了,就肉眼不可见,味道也不明显。
郁金堂没看到想要的,开始招魂,才识海里抓出好几捆招魂幡。
东疆热衷神神鬼鬼,认为人死后,或前往神明居住的白玉京,或堕入地府。
生前就在准备死后的东西,招魂幡起初也是覆盖在棺椁上的锦帛,刺绣上各色神明与星宿,还有指引亡魂登天的神兽。
华美瑰丽,据说可以把流散的亡魂吸引回来。
蓝尸找屋子的水平很不错,哑城如果有屋子是好的,那肯定是来蜜臣她的傀儡室。
郁金堂开始烧她的傀儡跟木雕,她爱什么,就毁灭什么。
剑修爱剑如命,那就当着她的面,折断她的剑。
至于一个孤僻,深居简出的木匠,没有比毁灭她最引以为傲的作品更能刺激她。
青莲业火烧得旺盛,郁金堂掐灭那截香,烧得只剩下自己跟剩余的一件木雕画。
似乎是一张全家福,两位母亲,跟两个孩子,翻转一下,背面刻着另外两个小人。
一个怀里抱着等待雕刻的木头,一个怀里抱着一捧花。
轮回蛾这类虫系魔物,对气味敏感,郁金堂没想到只不过是闻了一会儿,就开始头脑发涨,像跌进蜜里,全身湿哒哒,异常粘着。
她走出去,想吹会儿冷风清醒一二,忽而头顶雷霆大作,乌云盖天,一道撕裂苍穹的闪电,砰隆炸开。
郁金堂看了一眼枯死的大树,把骏马收进乾坤袋里。
默默坐在门槛上。
来蜜臣最不喜欢成双成对,她把那张全家福劈开了,成了最后两幅木雕画。
这不得气得来蜜臣活过来,跳脚骂她。
谢冕为何下山,这是一个折磨郁金堂很久的谜题。
本来以为不重要,但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手走。
郁金堂没能带回去裴鹤权的尸骨。
斩杀恶龙,她精疲力尽,耗尽最后一点修为,弄了一个法阵,将龙珠死死封在蜜水江底。
杜海曙斗杀三恶兽,将困在哑城的修士放走,大概是真的失望透顶,死前都是背着来蜜臣,站着在与她相反的一面,力竭而死。
凌绝宗最厉害的修士,一出山,就遇见最难办的魔头。
世人言郁金堂生性冷血,无法教化,但他们似乎都不知道来蜜臣。
老实人发起疯来,天道也得抖三抖。
这是第一只不愿意赴死的仙胎。
根据哑城当地记载历史人物以及风俗的县志,来蜜臣幼年幸福,家庭美满,是母亲以及来家的心肝,成年之后,也从母亲手里接过哑城的重担。
勤勤恳恳,老实上工,差不多跟薛如意是一样的,当着凡俗界的官,假若她不是仙胎,这辈子算是很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