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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华雄茂在外面连喊带撵,加上住在宿舍的人帮忙,总算是把其他人都给送走了。陈克能想得到,学生们看自己这么个态度,自然是很生气的。但是陈克不生气,如果有谁真的愤然离开,只能说这些人的涵养太差。现在的人民党可伺候不起这些猛张飞一样的人物。

听外面已经开始在收拾东西,陈克连忙起身参加劳动。门一开,别的人还好说,倒是严复端坐在桌边,令陈克吃了一惊。怪不得华雄茂没有来敲自己的门。

出来了就不好再进去,陈克开始与大家一起收拾。现在住在常驻坊里面的人有六个。陈克、华雄茂、陈天华、谢明弦、何足道和秦武安。周元晓已经搬出去了。临时的驻留者有跟着陈天华回来的这二十个人。反正天不冷,陈克临时搭建了宿舍,加上原有的宿舍,倒也够用。陈克在新学校里面督促着赶工的就是宿舍楼。马上就要封顶了。一旦宿舍楼初步完工,陈克立刻就要把人员转移到学校去。

人多好干活,收拾的工作完成的很快。陈克只是把厨房给收拾了,空出来的锅碗瓢盆都给刷了,空出来的桌椅也都收拾停当。方才闹了这一通,估计大家也未必能吃饱。剩下饭菜堆在四张桌子上,众人再次坐下,“来,我敬大家一杯。中秋快乐。”陈克笑道。

这次就没有方才的热闹,众人倒是真的品酒赏月。

“陈先生,你会弹钢琴?”王启年和陈克一桌,他问道。

“会一点。”

“可否聆听一二?”

“正有不觉技痒的感觉。”陈克说完,吃了口严复带来的点心,又把酒杯里面的黄酒一饮而尽。兴致盎然的再次走到钢琴面前。

初秋的夜晚,深蓝色的夜空中,月朗星稀,院子里面已经用艾草熏过,混合了酒香、还有桂花的香味。陈克觉得心情颇好。手指流畅的在键盘上滑过,让陈克忍不住回想起了过去的时光。

托了爱好音乐的老爹的福,陈克自小就经常去铁路局的音乐室,那里也有一架立式钢琴,在宽敞的音乐室里面跟着父亲学习弹琴,是陈克幼年时很好的回忆。那时候,陈克也未必真的喜欢弹琴,他更喜欢听父亲弹奏。但是父亲也很懂抓住陈克的心思,陈克连续练习二十分钟,父亲就给他弹奏一曲。那时候,陈科对父亲可是很崇拜的。

后来家里面也买了钢琴,陈克从此落入了母亲的手心。母亲的要求严厉的多,每天必须练习两个小时,而且根据练习时间,90%的时间进行练习曲的弹奏,只有10%的时间才能弹奏陈克自己喜欢的曲子。陈克一直没有弄明白,为何自己遇到的是严母慈父,而不是传统中说的严父慈母。

这些天来,陈克经常会想起父母。随着在这个时代的时间越久,陈克对返回自己的时代的希望越来越小。父母思念的频率也越来越低。

手指再次碰触到钢琴冰凉的琴键,陈克又忍不住想起了世界上最亲的那两个人。到了这个时代已经几个月了,如果两边的时间同样进行的话,那么父母此时也该发现自己的儿子失踪了吧?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失踪,父母能着急成什么样子。虽然陈克自己已经搬出来住,但是无论如何,父母过于长久的见不到自己,自己的失踪总会被发现的。虽然父母一直最希望的就是陈克能够把握住自己的生活,成为一个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自由生活的人。但是,他们还是很挂念自己的。

想到这些,陈克有些悲从中来的感觉。可这种软弱的情绪,却让陈克忍不住又想起了母亲的教导,“谁也不知道今后会遇到什么事情。明天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所以,你不要被那些名啊,利啊所诱惑。并不是说这些不好。问题是你追求名利的话,你根本得不到。名与利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给你的。只有当别人需要你的时候,才会把名与利给你。所以,你不求人就不会受制于人。与其去追求那些把握不了的东西,你还是做些自己能把握的事情为好。”

到了今天,陈克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作“世事无常”。天知道他怎么就穿越了。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陈克唯一能遵从的道理,就是“能做自己能够把握的事。”在1905年,他的历史知识就是告诉他革命的历程。至于其他的谋生手段,陈克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根本无法施展。无论是化工还是计算机,只有陈克自己创造出这些现代的行业,他才可以去从事吧。

如果父母知道自己的傻瓜儿子回到了过去,又选择了革命的道路,他们会对自己说什么呢?陈克的脑海里面浮现出的父母那绝对不会忘记的生动的面容。父亲肯定是一幅担心的神色问:“你能做好么?不要做自己做不了的事情。”母亲呢,她那秀美的嘴角会微微拉出一个别人绝对模仿不了的美丽而坚毅的笑容,“不管你选择了做什么。你一定给我记住,你要追求的是这件事情本身,绝对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完成之后能够带来的名利去做事。一定要成为这件事情的专家,矢志不渝,绝不背叛,绝不当逃兵。”

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八月十五的月亮,陈克坐在凳子上默默说道:爸爸妈妈,我不会再去追求名利,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去完成属于我自己的事业。

陈克面带着一丝微笑,按下了琴键。这是《摇篮曲》。当年饥肠辘辘的作曲家舒伯特曾经用这首曲子的手稿换取过一份土豆烧牛肉。后来这份手稿曾经创下创纪录的400万法郎的拍卖价。陈克很喜欢这首曲子,温馨的曲调在这个月色似水的中秋夜也颇为合适。

现场听众们绝对大多数都没有听过钢琴演奏,大部分听众没有见过钢琴,甚至不知道有钢琴这种乐器的存在。但是音乐本身就有其魅力,更不用说被称为乐器之王的钢琴。优美的琴音流淌在院子里面,连月光都仿佛更宁静了些。

等陈克弹完这首曲子,周围的人却完全没有反应,大家都觉得曲子好,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与中国音乐完全不同的异国风格,并不能完全引发听众的共鸣。

陈克也不在意,随便弹了一首爵士钢琴,陈克转为中国音乐,《好一朵茉莉》《庆丰收》《芝麻开花节节高》,《信天游》。这些地地道道的中国音乐用钢琴弹出来,听众们就完全能够接受了。不少听过这些音乐的年轻人低声的跟着哼唱。

但是陈克想要钢琴的目的并非仅仅是为了娱乐,他弹唱起了《我的祖国》。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畅,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陈克知道自己唱得肯定不如郭兰英这样的艺术家,更重要的是,这首歌本来也是给女生唱的,陈克是绝对唱不出那种感觉。他就随着自己对这首歌的理解去唱。这首曲子本来就好,歌词更是直白,每次唱起,陈克都感觉歌中描绘的那景象仿佛就在眼前一般。大河、稻田、艄公、船帆。陈克主要的活动区域,一直是长江以北,对这些的感受一直不深刻。但是自从到了绍兴,又到了上海。这一路上所见,和歌词十分贴切。而且这歌健康向上的很,坦坦荡荡直抒胸臆就可以了,根本不用唱情歌那样还要扭扭捏捏。

一曲唱罢,听众人鸦雀无声,陈克合上琴盖港站起身。就见到华雄茂眼含热泪第一个鼓掌来。这年头词赋虽然还在说,但是能够吟唱的词牌早就已经式微。唱曲早已经是妓女们的主流业务之一。男人们就算唱,绝大多数也是地方戏曲。突然听到这样天籁般的歌曲,所有人不觉得都有些痴了。华雄茂领头鼓掌,大家才如梦方醒的跟着鼓起掌来。

走回桌边,方才坐下,严复问道:“文青,这曲子何人所写。”

“我写的。”陈克毫不在乎的把后世的功劳据为己有。

“直抒胸臆,意境甚佳。好曲。”严复赞道。这不是严复的客套话,严复本人虽然不吃喝嫖赌,但是毕竟是官场人物,陪着僚友听听戏,听听曲还是有的。对那些靡靡之音,他也素来没什么兴趣。听了陈克的曲子,严复只觉得精神一振。不仅仅是曲子质朴,歌词更佳。与那些或慷慨豪迈,或婉转缠绵的古辞相比,陈克的歌词虽然是市井白话,无论是立意还是情怀,竟然毫不逊色。

“文青,教我唱着曲子。”华雄茂热切的说道。

“这等好曲不能让文青先生独享,一定要教给我唱。”毛平也跟着说道。

“今晚咱们赏月,明天教唱歌行不?”陈克笑道。

“一言为定。”同志们纷纷说道。

陈克听了之后心道,大家想唱歌,我还有好多歌曲没有教授呢。同志们,学会了《我的祖国》,下一首就是《国际歌》。

又饮了几杯酒,天色更晚,已经有人不胜酒力,起身告辞去睡了。陈克看严复不走,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请严复去实验室旁边的教室坐会儿。严复自然是欣然从命。

陈克正在收拾的时候,王启年靠过来。“文青,我有一事相商。我想往南洋卖咱们的药,不是文青可否愿意。”

这可是个好消息,陈克听了心中一喜。“明日我去医院,咱们详细商量此事,如何?”

“那明日我在医院恭候文青大驾。”

该送的送走,该收拾的收拾完,陈克洗了手,端了茶壶和点心到了教室。一进教室,就见烛光下,严复面容惨淡的坐在那里发呆,整个人仿佛都定在那里。烛光幽幽,映得这位老帅哥的身影说不出的诡异。

“严先生,你怎么了?”陈克有点战战兢兢的问,严复的样子真把陈克吓住了。

“想起了些旧事。”严复声音颇为幽远,看来还没有从思绪中挣脱出来。

陈克放下东西刚坐下,却见严复脸对着自己,但是眼镜片和蜡烛构成了一个奇特的角度,在陈克看来,严复的眼镜片反射着一片亮光,根本看不到镜片后严复的眼镜。“关于甲午的事情,文青怎么知道的怎么仔细?”

我怎么知道的这么仔细?我看过敌我双方,以及当时海外的很多资料,自然知道的这么仔细。陈克心道。但是这话绝对不能对严复这么说。“我当时在海外读书,一些外国同学家里面炒作日本公债,所以从他们那里知道的多了些。”陈克解释道。

严复的喘息声变得沉重了,他忍不住喃喃自语,“连海外的少年都知道此事,朝廷竟然毫不知情。”

“朝廷又不懂现代的情报系统,怎么能知道那么多?”陈克笑道。

“什么是现代的情报系统。”严复立刻问道。

陈克向严复讲述了现代工业国的特点,所谓盗取敌人最高机密,其实只是情报系统里面少数的人员从事的工作。对于工业化国家,特别是那些非常有组织的国家,观察很多细微的地方,结合了外交,以及战略大布局的了解,其实就可以判断很多东西。各种人员的调动,物资的购买,运输系统的变化。甚至一些特殊商品的价格波动,都可以察觉很多东西。当然了,这些必须建立在对工业国有着深入了解的基础上。

这些话其实也未必正确,但是陈克相信,自己对工业国的认识程度远在严复之上。如果自己觉得这些话似是而非,那么糊弄严复绝对没问题。

果然,严复听了陈克的话,不断点头。

“文青,你如此年轻,却又博学多闻。做事谦逊,所谓见贤思齐,却不知文青的令尊如何称呼,或许我有幸见过也未常可知。”

“严先生,我出门之前,家父要我立下誓言,绝对不允许提及我的家世。不能坦诚告知,望严先生恕罪。”每遇到有人提及陈克的家世,陈克总感觉一种很不适的感觉。虽然这个理由已经说了多次,但是说起来,陈克依然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严复听完点了点头,又盯着陈克看了片刻,严复突然说道:“文青才华远胜于我,但是我毕竟痴长几岁。我想收文青为徒,不知文青意下如何?”

“啊?”陈克听了这意外的话,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严先生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当过北洋水师学堂的总办,虽然在水师学堂上学的学生很多,但是真说起来,他们是水师学堂的学生,而不是我的学生。我并不是开玩笑,我想让文青做我的学生。”

原来如此。陈克这才算是明白。与现代教育不同,在古代,收徒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所谓师父,这老师可是和父亲一个等级的人物。因为徒弟犯了事,祸及师门的事情并不罕见。严复这么说,就是表明要建立和陈克与严复之间的私人师徒关系。这个关系一旦建立,意味着严复就要为陈克在社会关系上背书担保。以严复名气之大,陈克立刻就是身价倍增。严复弟子的身分,在严复的那些亲朋故旧,光看着这个身分,就要对陈克客气很多。能帮忙的地方,他们也是要出手帮忙的。而且,这个提议对陈克还有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地方,成为了严复的弟子之后,可以极大地弥补自己来历不明的这件事。

但是,陈克并不想答应。权力意味着义务。成为严复的私人弟子,在这个很认师门的时代,意味着投奔陈克的人某种意义上都算是严复一系。严复对于新式学校与旧式师徒的评价极对。在建立私人师徒关系之后,陈克就必须承担一定的义务。这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大家都知道这种师徒关系的定义,而且这种师徒关系是陈克成年时候建立的,绝对不存在任何的被迫。这对陈克很不利。

“这个……”陈克正在措辞如何婉拒严复的建议。毕竟严复这等大人物,直言不讳的提出这个要求。被断然拒绝时非常没有面子的。若是应对不当,激怒了严复,对根基不深的陈克而言,绝非好事。

没等陈克完成措辞,严复说道:“文青的志向,我看过文青的书,听过文青的讲座,见过文青的练兵,今天的学生们都能说出文青的心思,文青若是觉得我浑然不知,未免小看了我。”

听了严复的话,陈克一惊,难道自己的革命想法竟然就这么轻易的被看破了。真的是失败啊。但是既然严复看透了自己的想法,依然想守自己为徒,以严复的身份,自然不会是诈自己。但是没听说过严复是革命党啊。

“当今天下乱相已成。若是文青想要投靠朝廷,估计早已经出仕了。既然文青以国家为念,又不肯出仕。而且聚集党众,剩下的事情我不想再多说。”严复的话直截了当。

“严先生,以您的才华。我个人是非常希望能够成为严先生的弟子。但是既然严先生知道了我的志向,那么肯定知道我以后做的事情必然会连累严先生。我实话实说,现在若是拜了严先生为师,我所求的不过是要严先生的帮助。作为弟子该做的,我只怕一件都做不了。哪怕严先生不计较,我自己问心有愧。所以,严先生,我还是不能遂了您的心意。”

“老师不就该帮助弟子么。文青所说的,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危及自身。但是在我,却全然不同。当今的中国,若是执政是文青,断然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文青不肯跟了朝廷,不过是人各有志。但是文青这等人,我若是不能有所相助,倒让我感觉难以安心。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自己的权位来助文青一臂之力。这点文青不用担心。”

陈克对严复的话并不怀疑,但是现在严复没有想法,不等于以后没有想法。就算是严复没有想法,其他人会绝对会有想法。所以陈克绝对不会答应此事。

严复看了陈克的神色就知道陈克不会同意,但是他毫无气恼的样子。“文青现在所望,我大概猜测,也就是得据土壤。此事难易未知。”

陈克暗自赞赏,这位老帅哥的眼光还是很准的,自己一直在努力准备建立根据地的事情。

“但是无论如何,文青一定要北上一次。我虽然是福建人,素来不太喜欢北方人。而且当今天下,南方看似兴旺。但是真正能定局面的豪杰,还是在北方。文青若要举大事,还需北方豪杰相助。我想收文青为徒,就是要让文青去一趟北京。我有很多故旧都在北京和天津,他们当中人才颇多。我要把文青介绍给他们。”

陈克听了这话忍不住真的有些感动了。他其实也很想去北方建立党支部,但是苦于没有突破点。若是陈克单身前去,北方的豪杰可不会认同陈克一个“假洋鬼子”加“真买办”的。如果有了严复的相助,这北京还倒真的可以去。但是陈克还是不想拜严复为师。陈克毕竟是人民党的领导者,没有通过党支部的同意,陈克在这等事情上是不能自己作主的。

“这……”陈克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也不用着急。今日听了文青讲述很多事情,我也是心有所感。所以才仓促要收文青作弟子。此事可以从长计议。”说完,严复站起身来。“已经很晚了,我就告辞了。”

陈克带着轻松的心情把严复送到门口。

“文青就不必远送。就在这里告辞吧。”严复说道。

“严先生,我言辞间有得罪的地方,请您见谅。”陈克还是有些惴惴。

“所谓,做事不惜身,见利不忘命。文青你做的很好。好好干。”严复说完,微微向陈克摆了摆手。这位老帅哥步履轻快,用那种军人才有的有力动作走向街口。虽然留着辫子,但是他的身影在陈克眼里面一点都不讨厌。

看着严复远去的身影,陈克终于松了口气。今天党员们都不在,明天一定要和他们说了严复的这件事。对了,明天自己还要记得说王启年提出要向南洋卖药的事情。看着严复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陈克进了院子,仔细地关好门,插好门栓。用一块布罩住了钢琴,又巡视了一圈,陈克回到宿舍内。躺在床上,陈克本以为自己会想很多。没想到,躺下没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