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岳云起“叛国”的前一年,本朝天灾人祸不断。
年初,南地遭受特大雪灾,百年不逢的低温,雨雪,冰冻,农作物冻死,房屋倒塌,逃灾的流民一路北上,饿死的,冻死的,厚厚的冰雪下埋着数不清的尸骨。
南地大雪封山,北地大旱,开春以来一滴雨都没下过。
五月底,北地蝗虫肆虐,田地里即将收割的庄稼,地上的树根草叶,甚至屋内的桌椅、房梁等都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啃噬干净,原本肥沃的耕地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六月,黄河铁门关口决堤,周边乡县一夜之间被洪水淹没,埋在泥沙之下,逃生者寥寥无几,惨绝人寰。
七月,长江以南遭遇持续强降雨,导致严重的暴雨洪涝、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灾害,灾民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八月,南粤飓风过境,坏屋折树不足喻也,甚则吹屋瓦如飞蝶,屋毁人亡,百姓死伤无数,损失惨重。
屋顶漏水偏逢连夜雨,本朝天灾频发,颗粒无收的一年,周边的小国小部落蠢蠢欲动,
敌国探子伪装入关,东西南北各处边关小镇时有异族人与本朝百姓起言语肢体冲突,斗殴打砸抢事件频频发生——
十一年前,年纪最长的墨司渊也不过才十二岁,还没接触朝堂之事。
况且锦城天子脚下,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离得很远,并未受到太大波及。
墨司渊隐隐是记得那会儿,素来闲散度日的墨王爷罕见的每天早出晚归,并划走了府上所有能动的银两,
墨王府全府开支用度骤减,那一年,连墨老太妃院子里的份例都只刚好够主仆吃喝穿用,到了年底,小辈压岁钱仅仅象征性的给了一个元宝小银锭。
锦城表面还能维持风平浪静,锦城外,竟是这般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墨司渊若有所思:“如此天灾人祸,就算朝廷发不出粮草补给,岳家军将士忠君爱国忠心耿耿,当是能理解圣上的无奈,不可能轻易叛国投敌,是出了其他什么事?”
姜隽承言简意赅:“匈奴来犯。”
前朝末年,匈奴控制西域,在草原建立起与中原对峙的强大游牧政权,屡次进犯,对中原政权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上上上好几任单于曾将前朝皇帝围困东京城,迫使前朝施行和亲纳贡政策。
这种屈辱一直延续到本朝太祖平定天下后,太祖御驾亲征,打得匈奴连连后退,退回草原。
此后几十年,本朝持续打击匈奴势力,双方胜败参半,勉强以边城为界限,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和平共处。
直到一代战神岳云起横空出世。
岳云起热血孤胆,智勇双全,率军一路打进匈奴大本营边围,俘获敌军数万人,一战成名。
匈奴单于乌拉善损兵折将,投降本朝。
至此,双方势力彻底翻转,和亲纳贡的成了匈奴那一方。
凤琳琅不解地问道:“匈奴来犯,凭岳家军的实力还不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墨司烨缓缓开口:“朝中有内贼,扣押粮草,伪造通敌书信,嫁祸于岳将军。”
姜雪璃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最黑暗的一年。
八方有难,朝堂动荡,边城匈奴来犯,所有糟糕的事都赶在那一年。
匈奴蛰伏草原多年休养生息,兵强马壮,来势汹汹,铁蹄直破玉门关,上来就抢了外围的几座城池。
岳家军没有粮草补给,没有御寒的军衣,十万大军全凭铁血意志与敌军浴血奋战。
匈奴此次攻打准备万全,敌强我弱,打到后来,岳家军伤亡惨重,岳云起日日派遣信使回京,恳请圣上拨发粮草冬衣。
一封封急报石沉大海。
岳家军渴了捧把雪润口,饿了揪片叶子充饥,山头的野果子,甭管有毒没毒,甭管甜不甜酸不酸,都薅了个干净。
这一仗打得太过惨烈,边城外血流成河,鲜血染红大地,岳家军的好男儿一个接一个倒在马蹄下……
后来,城中百姓自发节衣缩食,省下来每一粒米,盼着能让岳家军多挺一会儿。
再后来,匈奴现任单于乌拉善的儿子乌维与岳将军在边城正面交锋,岳家军惨败。
乌维当年苦追草原公主雅若无果,心下耿耿于怀,一朝得势,他提出如果雅若跟他回草原,即刻休战。
最后,朝廷来人了。
带来了处置“叛军”的圣旨。
岳云起率岳家军叛逃,坐实叛国罪名。
姜雪璃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室内又陷入沉默。
好半晌,凤宸轻呼一口气:“圣上应是被奸臣所蒙蔽,阿璃,你娘那会儿不该……不该妥协。”
姜雪璃指甲掐进肉里,竭力克制情绪:“我娘如何不妥协?我娘不妥协,我岳家军怎么办?没有粮草补给,再打下去,我岳家军必将全军覆没!”
“凤宸,你们偏安一隅从未上过战场,绝对想象不到战争有多残酷!”
“岳家军父父辈辈子承父业,岳家军里几乎都是爷孙父子一起上战场,一家子所有男丁战死沙场的比比皆是!”
“满城白绫像雪一样密集地飘荡,家中老弱妇孺哭都没时间哭,人手不够,他们要去帮忙……帮忙把英雄的遗体收殓好……”
“好多都还是孩子……”
“参谋伯伯家有一个哥哥,只比我大三岁,上战场的前一天,他把自己藏起来的馒头塞给我……”
姜雪璃红了眼眶:“他说好打败敌军就带我去河边摸鱼的……”
“他才十三岁啊,敌人在他身上砍了一百多刀……一百多刀啊,整个身子破破烂烂的,他娘想再抱他一回都没法抱起来……”
“死的都是我身边认识的人啊,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去了就再没回来……”
她嗓音哽咽地不成调:“我爹能怎么办?我娘能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吗?”
“眼睁睁看着城中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再让他们失去他们的丈夫孩子吗?”
“我娘妥协,能换来岳家军不用再白白牺牲。”
“我娘妥协,能换来一城百姓的安全——”
姜雪璃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岳夫人仔仔细细地给她整理好衣襟,转身随着匈奴的骑兵队疾驰进了草原,再没回头。
她看向所有人,坚定地说道:
“我娘不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我娘没有抛夫弃子,我娘她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