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同和走出正厅后,就有婢女端着温水和肥皂入了正厅。谢昭打湿双手,用肥皂细细涂抹了一圈后,又缓缓搓出了细腻洁白的泡沫。
师乐安一见这阵仗,就知道谢昭的洁癖属性又发作了。
眼见谢昭一连洗了三遍手,搓得手背上的皮肤都泛红了,她才软声劝阻道道:“好啦阿昭,你已经洗得很干净了。再搓下去,皮都要搓掉了。”
谢昭抬起湿漉漉的手背,凑到自己鼻尖下嗅了嗅。鼻尖缠绕着悠然花香,谢昭的神情才和缓了些,他神色无奈道:“正厅也让婢女多拖几遍。”
师乐安笑道:“拖了拖了,难为我们阿昭了。”
不说还好,一说谢昭就止不住的委屈:“先前听说夫余的风土人情时,我还有些不相信,如今看来,传言还是保守了。”
奴隶不穿衣服只是冰山一角,皇室成员一年洗不到一次澡才真吓人。
谢昭在正厅中走了几圈,总觉得那股浑浊的味道没有散去,就连自己被扶同和摸过的衣衫上都像沾染了怪味。他忍无可忍道:“乐安,我要去沐浴。”
师乐安笑道:“已经让婢女准备好了浴汤和衣裳,去吧。等洗完澡后,我给你磨墨。”
谢昭脚步一顿,轻笑道:“不用磨墨,我没想着上书朝廷。”
师乐安偏过头,对着谢昭眨眨眼:“嗯?”
谢昭笑道:“这种小事,用不着父皇定夺。我先前对扶同和说那些话,只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其实我早就想好了解决方法。”
师乐安双眼一亮:“阿昭你先别说话,让我先猜猜你的想法如何?”
谢昭眼神鼓励道:“来,乐安说说,看看我们有没有想到一处去。”
二人缓步向着后院的方向走去,四下无人,他们的声音也依然放得很轻。
师乐安分析道:“扶城主这一招其实叫祸水东引。他和扶余国主闹得不愉快仓促逃离夫余城,除了两万亲兵之外,没有粮草没有补给,想要反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想到了南下投诚大景,借着大景的势,实则保护自己的力量。”
谢昭赞赏道:“方才他说,他的子民也想填饱肚子,他的亲兵可以尽数献给我。这就相当于,我带着两万个老卢这样的亲兵投奔匈奴,我对着匈奴单于说‘我愿意献出我的亲兵,只求你能安顿我的百姓’。你觉得老卢能归顺匈奴吗?”
让卢肃归顺匈奴?如果是命令的话, 卢肃能演到滴水不漏,但是他的心里无论如何都不会归顺。
看到师乐安的表情,谢昭顺势说出了答案:“老卢绝不可能真心归顺匈奴人。他会带着他的人马蛰伏,用尽一切手段发展壮大自己的兵力。”
师乐安感慨道:“是啊,两万人马得到充分的休养生息后能爆发多么可怕的战斗力,你我都知晓。所以,投诚是假,借势是真。半真半假献人和宝藏,为的就是获取我们的信任。”
“老卢经常对我们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我们真心对待扶同和带来的亲兵,安顿好夫余的百姓,时间长了总会埋下祸端。”
“而且八万夫余人,安置他们需要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就算我们在人烟稀少的辽东或者辽西郡划一块地方给他们,就算我们教化他们,为他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是时间长了总会有不满。到时候八万人变成十八万人,二十八万人……”
谢昭跟着说道:“有了我们做后盾,他们可以放心大胆休养生息壮大自己。我们强大时,他们自然不敢造次。但是如果不能一直强大呢?若是某一天,大景遭遇了困境,谁能保证这些外族不会蠢蠢欲动?”
“如果前来投诚的夫余人人数不多,接受他们顺手安置了也不是事。八万人太多了,会给我们或者我们的后代埋下巨大的隐患,这样不好。”
“有这个时间精力,我为何不对自己的百姓好一些?”
师乐安历史不好,但是她记得,上辈子差点导致汉人灭绝的几场灾难,背后都有随意接收难民的锅。
听见谢昭这么说后,她甚是惊叹地看着谢昭:“阿昭,你想得好远。”
谢昭抿唇一笑:“这不是想得远,这是弱者的生存之道。若是此时我是扶同和,我会比他更谦卑。我会低贱到尘埃中,最大实力地保护自己人。我会忍下屈辱和苦楚,让我的亲兵们记下这段不堪的历史,等到自身实力足够强大时,千百倍地报复回来。”
师乐安接话道:“综上,阿昭不会接纳他们,不会让他们踏上幽州的土地。他们想要借你的势,你就让两国之间的争锋,变成他们的内部矛盾。”
谢昭笑容灿烂道:“知我者乐安也。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我会支援扶同和人马、武器和补给,给他打回王都的实力。想要反攻的实力, 拿金矿和土地来换。”
师乐安双手一抚,眼神坚定道:“最好能打成持久战消耗战,打空夫余百年内的战力。”
谢昭微微颔首,唇角上翘,“乐安同我想到一处去了。”
“只是……”师乐安想到扶同和放在在正殿上的反应,“看他的反应,他坚定地想要成为幽州的子民,未必愿意如我们设想的这般打回王都。”
谢昭缓慢又笃定道:“他会同意的。”
*
在蓟县等候了半月,长安还没有传消息来。
扶同和再也不复刚入蓟县时的激动忐忑,见到一些新鲜稀罕的玩意,也没了之前的惊讶和雀跃。
就比如此刻,他坐在蓟县城最好的酒楼中,身前放着来自长安的美酒,心中的惆怅却逐渐加深。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身处在喧闹的环境中,无论是他周围还是酒楼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忙碌的百姓。
而他身处在人群中,同周围的人并无两样。
并无两样……
这个认知,让扶同和很挫败。
想当初他在夫余国时,出行时会有奴隶抬着他,在都城中行走时,奴隶们看到他就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向他跪拜。
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尊贵不凡。哪怕是在亲兵们的护送下逃难时,他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如果真的成了大景的子民,成了幽州的百姓,他就再也没办法享受曾经的荣光了。前几日端王无意识透露,如果真的要接收八万夫余人,只能将他们打散分别安置在幽州各郡。
若真是那样,他将再难聚齐他的人马,属于他的荣耀将彻底褪去。
他,夫余王室曾经最尊贵的人,会泯然众人。
前几日,当他当街被一个百姓呵斥时,他还能安慰自己:有得必有失。为了保全自己的亲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现在身处在喧闹的人群中,扶同和心中憋闷,再也没办法用先前那种无力的理由说服自己。
他明明是翱翔在天上的鹰,怎么就变成了地上的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