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周燕来的眼眶已经红了,“我和子民相识相知时,并不知晓对方的身份,我们在为我们的志气相投快乐时,却不知我们早已被太多人看在了眼里。尤其是,当子民引荐我入了禁军,他想给我一个锦绣的前程,却没想到,这也是导致他死亡的一根稻草。”
“王爷,你知道子明还在时,他有多耀眼吗?朝堂之上相持未决的争议,圣上还在权衡利弊,太子已经给出了解法。”
“那么多的朝臣认可他,那么多的百姓爱戴他。有他在,各方势力都要退后几步。而这一切,都是圣上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的成就。”
“权势让人变得扭曲和疯狂,能让父子反目,能让夫妻成仇。太子越优秀,只会衬得帝王无能,尤其是我们的圣上,看着年前的朝气蓬勃的儿子,再看看日渐衰老的自己,他也会嫉妒。”
谢昭眼眶也红了,他扯着唇笑了,声音怀念道:“是啊,阿兄就是这般性子,他行事光明磊落锋芒毕露。锋芒毕露在别处可能是个好词语,可是在天家,在朝堂,绝不是好事。”
周燕来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啊,王爷能知晓这个道理,想必吃了很多苦头。可惜那时候年少气盛,只想着做一番大事业的我们,并没有发现隐藏在暗处的危险。”
想到惨痛的过去,周燕来抖着手端起茶盏,将茶盏中的水连同茶叶一同倒入口中。
缓了缓后,周燕来道:“巫蛊之祸前两年,子明曾经对我说过,圣上对他的态度大不如前,圣上甚至在朝堂中当众斥责了两位温大人。那时候子民说,也许是圣上觉得他和温氏走得太近,外戚的权利过大,以后需要保持距离。”
“可是我们忘了,当一位帝王开始猜忌,甚至开始嫉妒自己的皇子时,他总能找到机会和借口。”
“那时候你在后宫中,许多朝堂事你并不清楚,而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亲眼看到了圣上责骂太子的场面,我亲耳听到了他骂子民的那些难堪的话语。”
“天家无父子,朝堂无兄弟。我和太子,为了自己的年少气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周燕来深吸一口气后,手抖得更加厉害:“巫蛊之祸爆发后,我和太子都知晓,他被人算计了。普天之下有谁能算计太子?除了圣上,还能有谁?”
其实周燕来的设想和推断同谢昭他们的猜想高度重合,不过谢昭还是想要问一问:“阿兄自戕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燕来阿兄,看在我唤你一声阿兄的份上,看在我惨死的母亲和兄长的份上,看在巫蛊之祸中那么多死难者的份上,求你告诉我!”
周燕来红着眼道:“太子被圈禁的第三日,我当值。我的夫人对我说,要不那日别去当值了,如今外头的形势有些危险。可是我不得不去,因为我收到了皇后的密诏。”
谢昭猛地睁大了双眸:“阿娘?”
周燕来认真点了点头:“对,我收到了皇后密诏。皇后让我当值后,去长春宫见她。”
谢昭皱眉迟疑道:“可是,那段时间我一直都在长春宫,怎么不知道这事?”
周燕来苦笑着:“王爷忘了,您那段时间天天去御书房门口跪着,求圣上网开一面,求他息怒。我去时,您已经在御书房门口跪着了。”
听到这话,师乐安心疼的看了谢昭一眼。不敢想象,那时候天真的谢昭揣着怎样的心情跪在了御书房外,又以怎样的口吻哀求自己的父亲放过自己的母亲和阿兄。
一定很疼,很绝望吧?
经过周燕来提醒,谢昭显然也想起了这段不堪的过去。他垂下眼帘,语气失落:“也是……那时候后宫兵荒马乱,也只有我才能接近御书房,我明知道父皇决定的事无法转圜,却还是怀揣着一点希望,希望能为阿娘阿兄分忧。”
“后来呢?阿娘让你去长春宫,你去了吗?”
周燕来叹气:“去了。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如果不去,或许事情尚有转机。”
不等谢昭发问,他就听周燕来认真道:“皇后拿出了她的凤印,让我抽调长安守军,里应外合……宫变。”
谢昭瞳孔一缩,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你是说……阿娘她想宫变?”
相比于谢昭的震惊和不可思议,师乐安倒是觉得这个结果才是一国之母的正确做法。枕边人要逼死自己的儿子,自己作为母亲,岂能坐视不理?
只可惜 ,这场宫变没能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要不然太子和皇后不会自戕,谢昭和周燕来也不会坐在这里聊着惨烈的过去了。
谢昭很快冷静了下来,也想明白母亲为何会这么做了,此事他急切地想要知道后续:“那后来呢?燕来阿兄,你顺利到达长安守军营房了吗?”
周燕来遗憾地摇头,眼神痛苦:“一出宫门就有人追杀我,一路上好几拨人想要我的命。是太子埋藏在暗中的人手救下了我,他们带来了太子的口谕,让我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
“只可惜那时候太子府戒备森严,我无法进入太子府。若是我知晓,几个时辰后,太子就会和太子妃一同自戕,那一日就算死,我都会闯入其中,带走他们。”
“接下来的事你们也知晓了,我还没来得及离开长安,太子就和太子妃……紧接着,长安城中开始传出流言,说我是我向朝廷检举了前太子。”
“我知晓众口铄金,哪怕我走到朝堂上一死以证清白,也无法洗清我身上的污名。更何况我也走不到朝堂上,追杀我的人太多了,那段时间我自顾不暇。等安顿下来时,我已家破人亡。”
说完这些话后,周燕来才抬起通红的双眼看向师乐安,“方才王妃不是问我,为何不去幽州找你们吗?王妃有所不知,你们身边有太多的眼线。一旦我出现,且不说自身安危无法保全,就连王爷王妃也会陷入猜忌中。”
“至于我为何会出现在冀州,又为何会出现乐成,只能说此事我还没查清,不能胡言乱语。若是日后能查明缘由,解我心头疑惑,或许我会修书一封告知王爷王妃。”
“今日能见王爷王妃一面,能坐下将心中埋藏之事尽数说出,我已无憾。”
说完这话,周燕来长叹一声,站起了身体:“王爷王妃,今日之后,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保重。”
说完周燕来竟然再度拉上了帽子,眼见又要匆忙离去。
师乐安连忙唤住了他:“周将军等等,你方才说你家破人亡,其实不对。周夫人还活着,她在幽州,她一直在找你,你们的孩子芸儿也在幽州。”
周燕来脚步一顿,帽檐下的白发晃了晃,伟岸的汉子声音恍惚:“王,王妃你说什么?”
师乐安正色道:“我说,魏诗韵活着,她和孩子在幽州,她们一直在寻找你,一直坚信你是冤枉的,一直期待着与你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