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窗台上,那支新买的岫玉白玉簪凝着月色,像段凝固的霜。南笙轻轻拿起簪子,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目光落在琴谱下的出院单上,“术后三日可出院”的铅字旁,陈逾明添了行小楷:“虞山派传人当惜指如金。”她不由苦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纱布下的伤口。
听松琴庐的晨雾还在松涛声里游弋,南笙已跪坐在儿童班的青蒲团上。
六岁稚童肉乎乎的手指勾错冰弦,她将那小手拢成半圆,握着轻移徽位:“要像春风拂过柳梢般轻柔。”余光里荣沉舟的影子斜在槛窗上,随松涛起伏的节奏轻轻叩着节拍。
琴弦在晨曦里绷成银线,南笙的腕骨从医用胶布下支棱出来,犹如古琴上凸起的十三徽,格外分明。
听松琴庐的檀香熏得人发晕,六岁的小女孩第三次勾错冰弦,仰起稚嫩的脸庞,奶声奶气地问:“南老师的手怎么比妈妈还凉?”
镜中掠过她褪色的唇色。南笙将小女孩的拇指轻轻按在七徽上:“要像接住落花那样轻。”
琴弦忽地轻颤,南笙的食指停在七徽处。孩童的拇指被她拢在掌心,恍如拢住十五岁那年的松烟墨。
澹园水榭的春阳碎作满地琉璃,十五岁的南笙跪坐在九霄环佩琴前,陈逾明的银匙正巧接住坠落的墨滴。
“姑娘的冰弦该配羊脂玉温着。”他音色清润似檐角风铃,象牙白杭绸长衫拂过她新裁的海棠红苏绣裙裾。
“公子见笑了。”南笙耳尖发烫,慌忙去擦溅落的墨汁。
“好!”南家老太爷突然抚掌大笑,惊飞了檐下铜铃。他与陈老校长交换了个眼神,花白胡子抖得厉害:“逾明既懂琴理,不妨品鉴品鉴我们南家的传世之宝?”
南笙父亲朗笑着捧出雷氏琴匣,匣中丝绒映着少女初成的青涩。
那时的她尚不知医药巨贾陈家的显赫,只记得他腕间崖柏珠串垂落的流苏,在宣纸上勾勒出《幽兰》的减字谱,每一笔都带着松烟的清香。
陈逾明执银匙轻点青瓷盏沿:“琴漆要阴干七年,像不像古建大木作的养材?”
南笙正调试琴弦的手指微微一顿。
陈逾明指尖忽然划过她试音的冰弦,惊起一串清越的音符,正是她方才未弹完的《潇湘水云》起调。
“公子慎言。”南笙不自觉蹙眉,指尖在弦上一压,硬生生将曲调转了个音,“琴道贵在……”
侍女恰在此时奉上碧螺春。南笙余光瞥见他卷起的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和半页《营造法式》的手抄本,朱砂批注密密麻麻,倒像是琴谱上的工尺记号。
她忽然有些恼,刻意将《潇湘水云》的注音拨得铮铮,惊得锦鲤跃出荷塘。都因那陌生公子眼底的星芒太灼人,竟比父亲珍藏的雷氏琴漆还要晃眼。
“南姑娘。”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在下冒昧,只是……”
南笙嗅到他袖间清苦的崖柏香,忽觉耳后烧得厉害,反手扫出个凌厉的猱弦:“公子既通晓古建,可知虞山派吟猱要义何在?”
廊下风铃骤响,惊散她话音里莫名的恼意。原是恼他分明生着双抚琴的手,却偏要捧着《营造法式》说斗拱;更恼自己竟记得他腕间珠串掠过宣纸时,在《幽兰》减字谱旁勾出的那抹流云纹。
“恰如应县木塔的燕尾榫,”他捻起飘落的紫藤花夹进琴谱,花脉在暮光里透出朱砂批注的残影,“看着严丝合缝,实则……”
青瓷盏突然被碰翻,茶沫飞溅。南笙慌忙去护琴弦的刹那,听见他未尽的话语:“……留着三分震颤的余地。”
紫藤花雨里,她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失手坠落的银匙。冰凉的银器躺在掌心,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南笙忽然想起母亲说过,上好的琴弦要养,就像人与人之间,总要留几分余地。
“茶凉了。”她轻声说,将银匙放回案上,没敢抬头看他眼中的星芒是否依然灼人。
而今听松琴庐的银杏簌簌扑窗,南笙望着镜中枯瘦的手腕苦笑,当年能戴翡翠叮当镯的皓腕,如今缠着三块钱的医用胶布。
曾说留有余震的燕尾榫,终究没抵过家族大厦倾塌时的轰鸣。祖父祖母没能熬过年初的疫情,父亲从“虞雅轩”顶楼纵身时,手中还攥着被雨水泡烂的琴谱。
孩童的奶音惊破幻梦:“南老师的手在抖!”
南笙猛地咬破舌尖。咸腥漫过当年碧螺春的清甜,原来她视若珍宝的初遇,不过是贵公子随手拂落的松烟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