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的鎏金自鸣钟敲响十二下时,二十四扇琉璃隔扇齐齐推开。老管家立在滴水檐前击掌三声,候在廊下的佣人们便捧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
“开席喽——”
穿墨绿团花袄的嬷嬷拖长的尾音还在梁间打转,一位身着正红旗袍的少妇抱着一名婴孩凑近:“苏小姐摸摸我们小宝,沾沾文曲星的灵气。”
顾知宴虚扶苏雨烟腰后:“这是二表姐,在苏大教离散数学。”他指尖温度透过衣料,恰停在社交礼仪的边界。
涌入正厅的孩子们立刻簇拥着苏雨烟涌向临窗的次桌。扎红头绳的小姑娘死死攥住她衣袖:“仙女姐姐坐我旁边!”
双胞胎哥哥急得直跳脚:“明明是我先拽到姐姐的!”
顾知宴不动声色地拉开酸枝木圈椅,将苏雨烟坐的方位留出空位。
赵老夫人会心一笑,轻推她后背:“雨烟就陪这些小猢狲坐吧,省得他们掀了房顶。”
顾知宴立在主桌旁接过青花瓷酒盏,鎏金袖扣随动作微闪。他目光掠过人声鼎沸的次桌,见苏雨烟正弯腰替表侄女系散开的蝴蝶结,阳光透过琉璃窗在她发间白玉簪上碎成星子。
“今年家宴倒是热闹。”赵老爷子执起青花瓷酒壶,龙首杖斜倚在太师椅旁,“数字港的合同签得漂亮,听陈总说谈判时你让了三个点?”
“互利方能长久。”顾知宴虚扶老人落座,将温度适中的蟹粉羹转至外祖父面前,“倒是您上月捐建的数学实验室,苏大数院特意发了感谢函。”
主桌顿时响起杯盏轻碰声。
穿绛紫旗袍的大姑婆摇着缂丝团扇笑道:“咱们宴儿做生意,倒有几分玥儿当年在董事会的风范。”
三姑妈立刻接茬:“何止啊!年前京视财经专访,说顾氏智脑的估值又翻了一番。”她腕间翡翠镯子映着苏雨烟那桌的喧闹,“要我说,事业有成,也该......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次桌上热闹非凡。穿虎头鞋的小宝跪在太师椅上,举着银勺非要喂苏雨烟尝蟹粉豆腐:“我吹过啦,不烫!”
对面穿粉衫的小姑娘急得跺脚:“姐姐先尝我的桂花糖藕!”
眨眼间,青瓷碟堆成小山。
三岁的表外甥女甚至贡献出舍不得吃的兔儿爷糖人,郑重摆在苏雨烟手边:“给仙女侍卫加元气!”
最小的表侄女甚至用胖乎乎的小手亲自喂她吃了一口糖醋排骨。
主桌方向忽然传来清越的笑声。二表舅端着酒杯过来敬酒:“要我说还是知宴眼光毒,上个月从华尔街挖来的算法团队......”他忽然转向次桌,“苏小姐觉得顾氏新研发的物流模型如何?”
满桌倏然安静。苏雨烟放下正给孩子们演示克莱因瓶的餐巾,抬眸时簪尾银链轻晃:“若能将蒙特卡洛算法与傅里叶变换结合......”她声音清泠如碎玉,孩子们举着筷子当教鞭在桌面比划。
“知宴表哥偏心!”领桌穿樱草黄洋装的少女忽然嚷道,“上次我想吃荠菜羹,你说过季了!”
满厅哄笑中,着对襟马褂的表舅突然举着手机挤过来:“苏小姐,我家小子明年高考......”话没说完被表舅妈拽走:“人姑娘吃口热饭容易么!”
席间觥筹交错,水晶吊灯将人影拉长投在万字纹地毡上。
苏雨烟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背诵刚学的圆周率,碗里突然多了块剔好刺的葱烧鲫鱼。抬眼望去,顾知宴正与主桌长辈们谈笑,仿佛方才的体贴只是错觉。
暖阁突然飘来雪霞羹的甜香,管家捧着鎏金食盒疾步而来,身后跟着几名端着托盘的佣人。管家躬身道:“老夫人吩咐给苏小姐添的点心。”
掀开盒盖,一盏造型精巧的雪霞羹映入眼帘,杏仁豆腐雕成北极星形状,与苏雨烟颈间吊坠相映生辉。
“知宴特意嘱咐少糖。”赵老夫人笑着给女眷们分雪霞羹,“说是年轻人讲究养生。”
穿湖绿旗袍的大表姐轻笑道:“我说今儿厨房怎么多备了三成点心。”她晃着鎏金镂空护甲,“原是有位仙女要喂饱这群饕餮。”
席间笑声惊飞檐下寒雀。苏雨烟望着孩子们争相背诵刚学的圆周率,腕间突然传来暖意——不知何时被塞进个珐琅暖手炉,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穿堂风掠过鎏金屏风,将孩子们的欢闹与主桌的寒暄织成暖融融的网。
午宴将尽时,管家捧着描金漆盘走进花厅,盘上整整齐齐码着数十个红绸福袋。
孩子们见状立刻欢呼起来:“发压岁钱啦!”
赵老夫人执起苏雨烟的手,将一枚缠枝莲纹福袋放入她掌心:“好孩子,这是赵家的规矩,未成婚的小辈都要讨个彩头。”
福袋沉甸甸的坠着,暗红缎面上绣着百子千孙图,金线在午后的光晕里流转。
“赵奶奶,这太......”苏雨烟刚要推辞,七八个孩童已捧着红绸福袋围拢过来。
龙凤胎中的妹妹踮脚将福袋举过头顶:“姐姐快收着!里头装着秦淮河的银瓜子,能在老凤祥打珠花呢!”
“仙女姐姐接福袋!”扎红头绳的小姑娘举着锦鲤纹福袋,金线在阳光下粼粼跃动。
孩童们争先恐后掏出红封,霎时她怀中如绽开一簇红梅。
赵老爷子拄着龙首杖踱来,杖头红宝石映着满堂喜气:“收着吧。知宴像你这般大时,收的红封能买下半条秦淮画舫。”
转眼间,苏雨烟面前就堆起了小山似的红封。有赵家二老给的鎏金福袋,有长辈们送的绣花红包,还有孩子们硬塞来的红封。她双手捧着都接不过来,耳尖红得像窗外的寒梅。
“用这个。”
低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顾知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递上个靛蓝色锦缎手袋——正是赵玥生前最爱的苏绣款式。袋口微微敞开,能看见里面已经整整齐齐放着一叠红封,最上面那个烫着顾氏家徽。
“知宴连这个都备好了?”三姑妈眼尖,立刻打趣道,“看来是早知道咱们要破费啊!”
满堂哄笑中,顾知宴面不改色地接过苏雨烟手中摇摇欲坠的红包堆,动作娴熟地分类装袋:“外婆绣的袋子,正好派上用场。”
锦袋落进掌心时,苏雨烟被缎面暖意惊了惊:“实在对不住,我竟忘了备些小礼物......”
“姐姐就是最好的礼物呀!”双胞胎中的哥哥突然从锦凳跳下。他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衣角:“等我长大,八抬大轿接姐姐过门!”
满厅霎时爆出欢笑。
三舅母的茶盏差点打翻,掩着嘴道:“可了不得,这小不点还知道近水楼台呢!”
“那我排初九!”双胞胎弟弟急得跺脚,怀里的糖瓜滚落在地,“我......我给姐姐造会飞的轿子!”
苏雨烟低头看着手中锦袋上精细的梅花纹,突然发现内衬绣着个极小的“玥”字。她下意识望向顾知宴,却见他正蹲下身为表外甥女系散开的鞋带,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收好。”他声音轻如檐角化雪的滴水,“孩子们要拉你去堆数学模型雪人了。”
穿虎头鞋的小宝果然扑来拽人。苏雨烟在孩童簇拥中回首,见顾知宴正俯身拾起她遗落的白玉簪。
赵府后院的积雪在午后的阳光下泛起细碎金芒,苏雨烟蹲在石灯旁,指尖在雪地上勾画出正二十面体的棱线。
穿虎头鞋的小宝趴在她膝头,呵出的白雾凝在睫毛上:“姐姐,这个球球真的能滚起来吗?”
“这叫柏拉图立体。”她折了截梅枝,将雪块切削出精确的二十个三角面,“你瞧,每个面的角度都是......”
话音未落,雪球突然被穿嫣红斗篷的小丫头抢走,在青砖墙上撞出斐波那契螺旋的雪痕。
廊下围观的亲戚们笑作一团:“瞧瞧咱们家这些皮猴儿,倒比听私塾先生还乖觉!”
穿绛紫旗袍的三姨婆转着翡翠戒指:“要我说还是苏姑娘生得仙,连雪人都能堆成几何体。”
顾知宴倚着朱漆廊柱,看苏雨烟用梅枝在雪墙上画出半道圆弧。她鼻尖冻得通红。某个瞬间,她抬眼望来的眸光,与母亲用松枝划开积雪,教他认斐波那契螺旋的模样蓦然重叠。
忽然有雪球破空而来,苏雨烟偏头躲过。远处廊下的三舅母举着手机笑喊:“可算有人治得了这群皮猴儿!”
雪仗在欢闹中开场。苏雨烟团了个小雪球轻掷,正中小姑娘的虎头帽绒球:“偷袭要扣小红花哦。”
“顾哥哥羞羞!”扎红头绳的小女孩突然把雪球砸在他锃亮的皮鞋上,“只会站着看,不敢和仙女姐姐打雪仗!”
苏雨烟转身时,正见顾知宴摘了羊皮手套,将蓝围巾搭在她椅背。他修长的手指拂去她发间雪粒的动作,带着实验室调试精密仪器的克制:“西厢备了姜撞奶,孩子们该......”
“不要嘛!”小宝突然抱住苏雨烟小腿,“姐姐说要教我折会算数的纸鹤!”
穿竹叶纹马褂的三姥爷笑着晃过来:“咱们苏丫头可算找着知己了,这群小猢狲平日连乘法表都背不全,今天倒认得π了。”
话音未落,三岁的表外甥女突然张开双臂扑过来:“要仙女姐姐抱!”
赵老夫人看了眼座钟,轻轻碰了碰老伴的手肘。
赵老爷子会意,笑呵呵地起身:“苏丫头明天还要赶早回京城,咱们别耽误孩子休息。”
亲戚们顿时了然,纷纷前来相送。孩子们最是不舍,那个扎红头绳的小姑娘直接扑过来抱住苏雨烟的腿:“仙女姐姐下次还来教我折小兔子好不好?”
“好了好了,别缠着姐姐。”年轻妈妈们把孩子们拉开。
赵老夫人亲自捧来个红木匣子:“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当我老婆子的一点心意。”打开看时,却是套精致的文房四宝,笔杆上刻着“宁静致远”四字。
“这......”
“你赵爷爷年轻时用过的。”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放库房里也是可惜,不如给读书人。”
顾知宴适时上前接过木匣:“我送她回去。”声音不大,却让还想挽留的亲戚们都止了话头。
“等等!”双胞胎弟弟突然冲过来,往苏雨烟口袋里塞了颗奶糖,“姐姐吃了糖就不想家了。”他仰起小脸,认真补充,“明年还要来哦,我比哥哥聪明,我背得出3.!”
满堂又响起欢快的笑声。苏雨烟蹲下身,轻轻抱了抱两个孩子:“那姐姐等着看你们谁先学会微积分。”
廊下,管家早已备好回礼。顾知宴将一切安置妥当,转身时手里却多了条羊绒围巾:“傍晚风大。”
他动作自然地将围巾绕过她肩头,指尖在系结时不经意擦过她耳垂。苏雨烟闻到围巾上淡淡的雪松香,突然发现边缘绣着朵小小的樱花。她耳尖微热,却听见孩子们在身后起哄:
“顾表叔偷看仙女姐姐!”
“羞羞脸!”
“我也要抱抱!”
黑色轿车缓缓驶出赵府时,后视镜里映出满院挥别的身影,孩子们甚至追着车跑。三岁的表外甥女举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剪纸,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黑色轿车碾着薄雪停驻。顾知宴踏出车门,他伸手护住车顶的动作像展开的鹤翼,苏雨烟低头钻出车厢时,发梢堪堪擦过他袖口的雪松香。
“我来。”他接过靛蓝锦袋的力道很轻,指节在缎面上陷出浅涡。苏雨烟忽然想起父亲实验室的天平,砝码落盘时也是这样谨慎的温柔。
青石板路上的残雪映着最后一线霞光,顾知宴将礼物和靛蓝锦袋搁在八仙桌上。
“明天的高铁……”
“后院的腊梅……”
同时开口的刹那,老座钟恰巧敲响。
“今天……”苏雨烟望着镜中他的侧脸,恍惚看见父亲调试显微镜时的神情,“多谢你照应。”
顾知宴后退半步让出光晕,指节无意识摩挲袖口:“是孩子们缠着你。”
玄关的穿衣镜映出两道身影。
“早些歇息。”他目光掠过墙上那张全家福,“睡前记得……”
“调高两度。”她接得自然,仿佛接过实验室的演算纸。
染井吉野樱的枯枝在玻璃窗投下碎影,将他轮廓切成离散的几何图形。
苏雨烟倚着门框看车灯刺破暮色,尾气在零下五度的空气里凝成白雾。
檐角冰棱滴落今冬最后的水珠,在青石板上凿出个微小孔洞。正如某些心事,总在无人知晓的时分悄然渗透,待来年春风过境,或成苔痕,或酿新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