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鼓声还在檐角震颤,萧云天已经坐在城南茶楼的临窗位置。
雨水浸泡过的青石板泛着油光,对面绸缎庄的伙计正踮脚取下\"苏绣宗师\"的金漆牌匾,换上一幅描着西洋透视画法的牡丹图。
\"张师傅上个月还说要收徒呢。\"郭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茶碗里漂浮的茉莉花突然碎成两瓣。
萧云天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扳指内圈刻着三道细痕——那是三年前大姐萧明玥为讨好江南才子,当众折断他雕了半月的竹根雕时留下的。
窗缝漏进来的风卷起他袖口的孔雀纹刺绣,恍惚间与昨夜木匣里那片冰晶重叠成双。
\"少东家真要买下西郊的琉璃窑?\"郭启从怀里掏出地契,\"那些老窑工说,现在官窑都改用珐琅彩了......\"
话没说完,楼下突然传来叮铃哐啷的响动。
七八个扎着靛蓝头巾的脚夫扛着木箱鱼贯而入,领头的中年男子掀开油布,露出半截褪色的孔雀蓝釉梅瓶。
萧云天瞳孔微缩,这正是三日前他在鬼市见过的前朝贡品。
\"萧公子好兴致啊。\"油头粉面的男子摇着洒金折扇挡住去路,腰间佩的羊脂玉禁步叮咚作响,\"听说你要建什么艺术传承基地?\"他故意拔高声音,二楼雅间的湘妃竹帘纷纷掀起缝隙。
萧云天认得这是大姐闺中密友的胞弟周慕礼,去年中秋宴上还嘲笑过他修复的漆器是\"乞丐补碗\"。
此刻这人袖口隐约露出半截烫金拜帖,正是最近京城炙手可热的新派画社\"流云轩\"的标识。
\"周公子消息灵通。\"萧云天指尖轻叩装着《天工谱》的木匣,昨夜沾到的松烟气息突然变得刺鼻,\"不如三日后同往琉璃窑......\"
\"可别!\"周慕礼用折扇压住地契,\"谁不知道萧公子上月在赌坊输了三千两?\"他故意让镶着东珠的扇坠滑过萧云天衣襟,\"听说你要把这些老古董卖给波斯商人?\"
茶楼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角落里正在修补紫砂壶的老陶匠手一抖,壶嘴\"咔嚓\"断在陶泥里。
萧云天瞥见老人布满裂痕的指甲缝还嵌着朱砂,忽然想起《天工谱》里记载的\"霁红釉\"配方——需用窑工三代人养出的老指甲做调色盘。
郭启刚要拔剑,却被萧云天按住。
他笑着展开一卷泛黄的工笔画,画中十二位工匠正在烧制龙纹琉璃瓦,每个人物衣褶里都藏着蝇头小楷的技艺口诀。\"这是永昌年间宫廷画师所作的《天工开物图》,周公子觉得值多少波斯金币?\"
周慕礼脸色忽青忽白,他身后几个脚夫突然踉跄着撞向木匣。
千钧一发之际,萧云天旋身用广袖卷起木匣,袖中暗袋滑落的金粉在空气中划出孔雀尾羽般的弧光。
众人还未回神,他已将画轴轻轻搭在周慕礼肩头:\"小心别碰坏了流云轩的宝贝。\"
行至朱雀桥,秋雨又绵密起来。
桥头卖绒花的阿婆突然哼起小调:\"......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萧云天驻足望去,她手中未完工的绒花正巧是孔雀造型,尾羽用的竟是前朝禁用的翠鸟羽毛。
\"少东家你看!\"郭启突然指着河面。
十几艘挂着彩绸的画舫顺流而下,船头少男少女们正在用西洋颜料涂抹傩戏面具。
有个戴幂篱的姑娘将画坏的面具扔进河里,那狰狞的钟馗脸谱撞碎在桥墩上,朱砂色随着涟漪晕成血手印的形状。
萧云天弯腰捞起半片残破的纸胎,指尖摩挲着夹在其中的竹纤维——这分明是张氏纸坊独有的\"青檀雪\"。
去年腊月他亲眼见过张大姑娘跪在雪地里,只为取初雪融水浸泡檀皮。
\"让让!别挡着艺术之路!\"
突然涌来的人群撞得萧云天一个趔趄。
二十几个锦衣少年扛着丈余高的木架经过,架上绷着半透明的西洋画布,画着用金粉勾勒的裸体菩萨。
领头之人故意将画架往萧云天这边倾斜,眼看要压碎老陶匠刚修补好的紫砂壶。
电光石火间,萧云天抽出腰间软剑。
剑光如孔雀开屏扫过画布,碎裂的金粉雨中响起裂帛之音。
待众人睁眼,那画布已变成飘落的雪片,每片都映着《天工开物图》里的匠人侧影。
\"萧某不才,恰巧知道这金粉掺了绿矾。\"他用剑尖挑起一片金箔,\"遇雨就会......\"
话音未落,画布碎片突然在雨中泛起幽绿磷火,将少年们华贵的锦袍灼出星点破洞。
人群哄笑声中,萧云天转身将软剑缠回腰间,剑柄上孔雀石雕成的眼睛在雨幕里闪过一线寒光。
雨丝裹着孔雀蓝釉梅瓶的碎光,在萧云天靴尖凝成点点星子。
他俯身拾起半片釉胎,指腹抚过冰裂纹的肌理:\"周公子可知这釉色为何唤作'孔雀蓝'?
前朝匠人需在子夜窑变时,用竹刀蘸着孔雀胆汁勾画纹样——\"
\"妖言惑众!\"周慕礼的折扇哗啦合拢,扇骨上嵌着的西洋镜片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如今谁还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萧云天从袖中抖落一卷泛黄的《陶说》,书页间夹着片莹蓝羽毛:\"这是我在张氏窑厂废墟里找到的孔雀翎,翎管中残留的铜锈与釉料成分相同。\"他故意让羽毛飘向正在修补紫砂壶的老陶匠,\"您说呢,陈师傅?\"
老陶匠布满裂痕的手突然稳如磐石,壶嘴断裂处在他指间化作展翅的雀头:\"萧公子说得在理,我祖父那辈烧霁红釉,还得往釉水里掺新嫁娘的血呢。\"茶楼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个原本在画舫上嬉闹的公子哥不知不觉凑到窗边。
\"荒唐!\"周慕礼的禁步玉佩撞得叮当乱响,\"西洋画社三日便能培养个画师,你们这些老古董......\"
\"三日前流云轩卖出的《春山图》,题跋用的可是宋徽宗瘦金体?\"萧云天突然打断他,指尖蘸着茶汤在桌面勾画,\"运笔时手腕需悬空三寸,笔锋转折处暗合八卦方位——\"他腕上孔雀纹刺绣随着动作流动,竟真在雾气中凝成个金色的\"艺\"字。
郭启适时抛出本装帧精美的册子:\"这是少东家昨夜默写的《宣和画谱》残卷,比某些人临摹的赝品多了十七处钤印。\"他故意将书页翻到记载西域颜料的那章,朱砂与孔雀石研磨的粉末簌簌落在周慕礼的锦缎靴面上。
人群里突然挤出个戴幂篱的少女,她捧着被萧云天斩碎的傩戏面具碎片,声音发颤:\"这纸胎......当真掺了竹纤维?\"当她掀开幂篱,众人认出这是苏绣宗师最得意的小徒弟。
\"姑娘不妨对着日头看看。\"萧云天用剑尖挑起片碎纸。
阳光穿透纤维时,纸面竟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竹叶纹,正是张氏纸坊防伪的暗记。
少女突然掩面啜泣:\"师傅总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爱学劈竹......\"
茶楼里的天平开始倾斜。
卖绒花的阿婆不知何时挤到前排,她手中未完工的孔雀绒花突然活了似的颤动,翠鸟羽毛在穿堂风里泛着幽蓝:\"萧公子若不嫌弃,老身这手点翠的功夫......\"
\"且慢!\"周慕礼的随从突然抬进个鎏金箱子,\"各位瞧瞧真正的新艺术!\"掀开的瞬间,满室都是刺目的西洋红——那是几十尊用树脂浇筑的菩萨像,眉眼间还嵌着会转动的琉璃眼珠。
萧云天却轻笑出声:\"去年暹罗进贡的八宝佛,用的可是这种会褪色的茜草胶?\"他随手将茶汤泼向菩萨像,朱红色竟如血水般顺着鎏金纹路晕染开来。
郭启默契地递上本泛潮的《髹饰录》,其中某页被松烟熏黑的字迹赫然写着:\"茜草遇碱则腐\"。
\"周公子若想要不褪色的红,\"萧云天突然将半截孔雀翎插进茶盏,\"不如试试这个?\"翎羽在茶汤中缓缓析出靛蓝,与茜草红交融成妖异的紫。
这诡丽景象让画舫上的西洋画师都看痴了,有个少年失手打翻调色盘,油彩在河面晕开孔雀开屏般的涟漪。
雨势渐歇时,萧云天在朱雀桥畔的碑亭里找到了张老艺人。
老人正在拓印块残碑,宣纸下隐约露出\"天工\"二字。
当他转身的刹那,萧云天瞥见他腰间悬着的双鱼佩——正是大姐及笄那年,父亲赏给琉璃窑大匠的信物。
\"老朽的孙女在流云轩学画。\"张老艺人突然开口,刻刀在碑文\"匠\"字上重重一顿,\"前日有人送来她临摹的《韩熙载夜宴图》,画中乐伎的裙摆......\"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拓纸,萧云天看见那绢本边缘露出半枚鲜红的\"萧\"字印鉴。
郭启突然轻咳一声,他袖口不知何时沾了片孔雀蓝的釉料。
萧云天望着河面上渐渐消散的彩色油渍,突然想起三日前在鬼市见过的那个蒙面人——那人脖颈处有道形似孔雀翎的胎记,此刻想来竟与大姐闺中密友的胭脂痣重叠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