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牢房,岑寿将赖春生直接扔到地上,说道,“倒是能装睡,像块死肉一般,他若动一动,我也能好受些。”
袁今夏上前,用脚尖碰了碰,赖春生仍旧一动不动。
“行了,别装了,”袁今夏说道,“我们家大人只是将你打晕了,至于晕这么久吗?就你这体格子,珠圆玉润的,想必也好久不登台唱戏了吧?”
陆绎第一次听袁今夏说“我们家大人”,立时面露喜色,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待听到“珠圆玉润”四个字,眉头轻蹙,又有些无奈。
岑寿掐着腰说道,“你会用词么?他这叫珠圆玉润啊?我看就是肥头大耳,大腹便便。”
“你怎么就不知道给人家赖班主留些情面?”
“留什么情面?我扛了他一路,压得我肩膀都酸了,你且让开,他若再装作昏迷,我便给他些颜色瞧瞧。”
袁今夏故意说道,“慢着,你可是官家人,怎么能随意欺负老百姓呢?”边说边冲岑寿眨了眨眼。
岑寿立时明白了,问道,“你是捕快,自是懂得我大明的律法,若有人心存不轨,意图谋害官家人,该当何罪啊?”
“你说的是他?”
“是啊,他不是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么?还出言恐吓,若不是咱们家大人及时赶到,恐怕你都去见阎王了。”
袁今夏听得“阎王”两个字,扭头瞧了陆绎一眼,见陆绎正襟危坐,根本没看自己,便偷偷笑了一下,才又说道,“我朝律法规定,谋害衙役或捕快未遂者,杖一百,徒三年。”
陆绎瞧着两人作戏,暗道,“这个小丫头,当真是一肚子鬼点子,碰上了小寿,也是小孩子心性,倒愿意配合她。”
“哎哟哟,不得了,不得了,”岑寿的语气有些夸张,“就算这身板子再强壮,一百棍子下去,恐怕也丢了大半条命了。”
“浑身像个血葫芦一般,扔进大牢,你知道么?这牢里有蚂蚁,它虽不喜血,但它愿意凑热闹啊,爬呀爬呀,爬得满身都是,那滋味甭提多……”
陆绎听两人越说越不像话,眼见着那班主浑身已经抖得像筛糠一般了,便说道,“好了,办正事吧,若他不听话,再追究他罪责也不迟。”
岑寿立刻站到了陆绎身侧,袁今夏也严肃起来,说道,“班主,应该不用我们请你起来吧?”
班主知道再装下去已无任何益处,便慢慢爬了起来,看着三人,问道,“你们是官家人?”
“看到没有?这位,是锦衣卫的陆大人,”袁今夏郑重地介绍道。
“锦衣卫?”班主浑身哆嗦了一下。
陆绎不想浪费时间,冲袁今夏使了个眼色。袁今夏会意,直接说道,“赖春生,你的情况,我们已大概知晓了,说说吧,十年前春喜班发生的事。”
“十年前?你们,你们想知道什么?”
“关于云遮月,关于替唱,关于你与云遮月的纠葛,关于你为何改了名字,都细细说来。”
班主一愣,暗道,“她竟然知道替唱,还提及纠葛二字,难道他们真的已经知晓了?”
袁今夏原本只是根据猜度想诈一诈赖春生,见他发愣,便知晓切中了他的要害,遂厉声说道,“赖春生,如实交待,可免重罚,否则罪加一等。”
陆绎加了一句,声音冷厉,“若有一句不实,不必再问,直接用刑。”
“是!”岑寿高声应着。
赖春生见三人这一副架势,知道今日已在劫难逃,便说道,“当初你二人混进春喜班,我便觉得有些异样,直到瞧见了你们的真面目,我的疑惑便更加重了。”
袁今夏追问道,“真面目?你什么意思?”
赖春生慌忙摆手,解释道,“官爷误会了,当初你们二人谎称是逃难来的表兄妹,头发散乱,根本看不清容颜,直到进了春喜班,你们打理之后,我突然觉得以二位的容貌和气质,尤其是这位陆大人,虽然他开口并不多,但他的谈吐与举止一看便非普通之人,那时我便开始怀疑你们了。”
陆绎表情丝毫没有变化,袁今夏倒是扭头冲陆绎挑了挑眉。陆绎见状,暗道,“这个丫头,倒是一点也不懂得矜持,人家随便夸你几句就当真了么?”
袁今夏心里莫名地有些喜滋滋,语气也不再特别严厉了,冲赖春生说道,“你继续说。”
“我并非想谋害这位官爷,”赖春生看着袁今夏说道,“我只是想吓吓她,套她的话,想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和来意,我真的没想过要杀人,更不敢杀官爷啊。”
“没杀过人?”袁今夏质疑道,“那你便仔细说说十年前的事,云遮月是怎么死的?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还有那个替唱是怎么回事?”
“官爷,此事说来话长了。”
“那就慢慢说,我们有的是时间,但有一条,刚刚陆大人说了,若有一句不实,便要大刑伺候,你可想好了再开口。”
“好,我说,我如实说。”
“当年,我和赵九儿一同进入春喜班,拜在老班主门下学艺,同时期的还有许多师兄弟和师姐妹,可老班主对我二人尤为看重,我们都是唱男旦的,几年后便已晓有名声,老班主便分别给我们取了艺名,我叫雾隐花,他叫云遮月。”
袁今夏说道,“老班主赐此名字给你们,是想告诉你们,美好的事物并非轻易可得,要不断去努力才行,你们呢?是怎么做的?”
陆绎听得袁今夏如此说,不禁多看了小丫头几眼,暗道,“她竟然能一语道破玄机,放在其他人心里恐怕未必会这样想。”
“十年前,老班主得知自己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便想在我二人当中挑选一个继任班主,”赖春生说到此,长长叹了一声,“都是名利害人啊,我与云遮月当时同为台柱子,所有师兄弟和师姐妹们都看好我们俩,但在谁能继任班主一事上,却产生了分歧,各执一理,老班主也很无奈,一时下不了决心该如何选择。”
“那你们自己呢?又是如何想的?”
“我与云遮月从小就在一起,感情一直很好,我虚长他一岁,他唤我师兄,若依古训,我自然担得班主,可是若论感情,他如果被老班主选中,我也会支持他。”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官爷说对了,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有一日,我提着酒,兴冲冲地去寻他,原本想和他叙叙情谊,可他却说,他明日还有一场戏,喝酒会坏了嗓子,还说我是故意的。我憋了一肚子气,就走了。”
“你该不会忌恨上他了吧?”
“官爷说笑了,如此小事还不至于,只不过心里有些堵得慌罢了,第二日,我便去听他唱戏,我刚走进后台,便听见他正与他的贴身琴童说话,他说得了些好茶,让他的琴童给我送一些去,还特意叮嘱让琴童亲自泡一杯给我喝,我乍听之下还暗自开心,心想终归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他事事都不会忘记我。”
“难道他在茶里作了手脚么?”
“官爷猜得没错,我当时意识到不对,便没与他打招呼,迅速离开了,不久,琴童果然来找我,如他所说,定要亲自泡上一杯与我喝,我暗地里偷偷瞧了,琴童往里加了些东西,我当作不知,对琴童说我累了,休息一会儿便喝,让他先走。”
“然后呢?”
“我寻了一只猫,将那茶给猫灌了,只一会儿的功夫,那猫便翻着白眼死去了。”
“好歹毒的手段,不过,他就不怕事情败露么?”
“他早已想好了对策,一旦事情败露便全部推在琴童身上,那个琴童从我这里回去后,便莫名地消失了,我当时对他失望之极,他既然如此狠辣,那就莫怪我无情,我由怒生恨,便也想到了一个计策。”
“你也想杀了他?”
“不,我还没他那般 chu 生,我托熟人搞到了一种药,这药一旦喝下去,便会失声。”
“你倒看高了自己,对一个伶人来说,让他失声无异于杀了他。”
“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当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有些惊愕,我假意平静地对他说,刚刚睡着了,他送去的茶凉了,便没喝,但我不能辜负了他一番好义,便将茶带来,与他一同品尝。”
“他就没起戒心么?”
“我是当着他的面,将他送与我的茶包打开,放在杯中,他自然不会疑心。”
“那你又是如何下了药的?”
“我事先将那药粉藏于指甲中,添茶时趁机抖落到他杯中。”
袁今夏叹道,“你这么有心机啊,啧啧啧!”
“看着他饮了茶,我便走了,事后,我便听说,他突然失了声,再也唱不出一句来了,我虽然暗自庆幸和得意,却也觉得罪孽深重,心里觉得十分愧对于他。”
“为夺班主之位,是他先对你起了杀心,你为何还觉得愧对于他?”
“毕竟我还活着,就如刚刚官爷所说,他失了声音,对于伶人来说,无异于失去生命。”
“那后来呢?”
“我正沾沾自喜,以为从此以后再也无人与我争夺班主之位了,可谁想到,老班主却四处托人,请郎中,为他医治,却迟迟不肯将班主之位传与我,我那时便明白了,原来老班主一直看重的是他,想传位的也是他。”
“也难怪,你这么有心机,老班主当是知晓的。你不甘心,于是,你便动了杀心,将云遮月杀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赖春生慌忙摆手,“官爷,不是我杀的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云遮月是如何死的?”
“过了月余,我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老班主命人将戏台后的帘幕移动了些许,让出了三尺左右的距离,我当时不解为何要这样。”
袁今夏扭头与陆绎对视了一眼,暗道,“大人果然慧眼,先前便已猜到了,竟是丝毫不差。”
“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更令我大为震惊,云遮月竟然又能唱了。可是我曾经问过,那药一旦服了下去,失了声音,经过医治有可能勉强说话,但想要再唱戏是万万不能的。”
“也许有人就将他治好了呢?这世间的怪事很多,有很多是说不清的。”
“不,绝不可能,我当时用量很重,绝不可能治好的,于是,我便暗中观察,终于让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原来云遮月登台时只是扮扮样子,是有人在帘幕下替他唱。”
“替唱的是何人?戏班中那许多人,就没人发现么?”
“每次云遮月登台时,老班主都将台后的人遣散,他还亲自站在那里,我原以为是他重视云遮月,后来偷偷发现了秘密,才知道是老班主一直暗中照顾于他,一直在帮他欺骗大家。我心中更加恨了,连带着恨上了老班主,恨上了那个替唱之人。”
“说来说去,那个替唱之人到底是何人?”
“官爷莫急,”赖春生许是说到了紧要之处,五官看上去极为紧张,“又过了几日,老班主突然宣布一出新戏,叫《第一香》。”
“《第一香》?”
“对,第一香,云遮月第一次登台献唱,便获得了如雷般的掌声,那戏写得确实好,唱得也确实好,只唱了两三场,便传遍了扬州城,还有众多慕名而来听戏的外地人,从那时起,第一香红极一时,云遮月也名声大噪。老班主甚是欣慰,总是有意无意对众人提及云遮月如何如何好,我心想班主之位定是传与云遮月了,便更加心灰意懒,终日借酒浇愁。”
袁今夏见赖春生停了下来,疑惑地问道,“就……完了?”
“官爷,我真的没杀云遮月,既然已成定局,不管他是真唱也好,假唱也罢,我也已经无力回天。”
“那你就没想着要揭穿他替唱之事?”
赖春生苦笑了一下,说道,“那又能如何?谁能信我?况且还有老班主力挺于他。”
“好,那我问你,替唱之人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