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龙作祟传说
嘉靖三十七年夏,江南地界阴雨连绵。临江县的百姓站在青石桥上,望着浊浪翻涌的扬子江,眼瞅着江心漩涡像只巨口,正把满江浮萍往深处拽。七十二岁的老渔翁陈老汉蹲在渡口石几上,吧嗒吧嗒抽旱烟,火星子在雨帘里明灭不定,映得他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
“爹,该撒网了。”十八九岁的水生顶着斗笠,手里攥着半旧的麻网,指尖被江水泡得发白。这是入夏以来第七次下江,前六回都只捞着些枯枝败叶,连条寸长的小鱼都没见着。
陈老汉没动,烟杆敲了敲石栏:“你记着,打从你娘被水冲走那年起,这江里的规矩就变了。”十五年前的山洪暴发,江心突然涌起丈高水柱,漩涡里翻出青鳞赤须的怪物,卷走了正在洗衣的女人。当时整个渡口的人都看见,那怪物头上生着鹿角,四爪如钩,正是老辈人说的“走蛟”。
暮色渐浓时,江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响动。水生抬头望去,只见江心漩涡急剧扩大,浑浊的江水竟泛起血色,一条水桶粗的青色身影破水而出,龙须上挂着水草,红通通的眼睛扫过岸边,惊得停靠的渔船纷纷打转。
“蛟龙!”不知谁喊了一声,渡口顿时炸开了锅。卖豆腐的王老二踢翻了木桶,雪白的豆腐滚进泥水里;撑船的张老三两股颤颤,船桨“扑通”掉进江里;就连蹲在石阶上的陈老汉,也猛地站起来,旱烟杆“当啷”落地。
这是近三年来蛟龙第三次现身。自嘉靖三十五年起,临江县的梅雨期就没断过,扬子江水位暴涨,两岸良田被淹,百姓颗粒无收。县太爷陆明轩到任半年,光是开仓放粮就办了三回,此刻正带着衙役在江边巡查,远远看见这阵仗,立刻策马赶来。
“都别慌!”陆明轩甩下缰绳,大步流星走到岸边,腰间的玉佩随步伐轻晃,“本县在此,有何妖邪敢作祟?”他三十出头,生得剑眉星目,虽是文官,却自带一股威严。
百姓们见县官来了,稍稍安定些,却仍有妇人低声啜泣。陈老汉弯腰捡起旱烟杆,走到陆明轩跟前:“大老爷,不是咱们慌,实在是这蛟龙闹得太凶。往年端午祭江,好歹能保半年平安,如今祭品丢下去就没动静,怕是龙王爷怪罪了。”
祭江的习俗在临江由来已久。每年端午,百姓会扎一条三尺长的木龙,裹上红绸,装上三牲祭品,由德高望重的老者推入江中,祈求蛟龙保佑风调雨顺。可从去年开始,祭江之后仍有水患,今年更是变本加厉。
陆明轩沉吟片刻,问道:“今年的祭品可曾按旧例置办?”
“回大老爷的话,”开米铺的李胖子凑上来,“还是老规矩,木龙用的是百年桃木,三牲都是头生的公羊、母猪、雄鸡,连红绸都是从苏州府运来的。可那蛟龙根本不领情,祭品刚下去,江面就翻起大浪,把木龙打得粉碎。”
听得这话,岸边百姓纷纷点头,七嘴八舌说起蛟龙的种种异象。有人说半夜看见江面上红光冲天,有人说在芦苇荡里发现巨大的爪印,还有人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蛟龙盘在江心巨石上,鳞片比磨盘还大。
陆明轩越听越觉得蹊跷。他出身书香门第,饱读诗书,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只道是水患频繁,百姓心生恐惧,才将罪责归咎于蛟龙。可眼前这场景,又实在难以用常理揣度。他转身对衙役吩咐:“明日起,沿江增设巡哨,但凡发现异常,立刻来报。”
回到县衙,陆明轩翻开《临江县志》,查到“蛟龙”条目:“万历二十三年,扬子江暴涨,有物若龙,青鳞赤须,见者辄溺。里人以为走蛟,祭以三牲,水患乃息。”又查近年记载,却发现自嘉靖三十年起,水患频率陡然增加,而蛟龙现身的记载也随之增多。
“难道真是蛟龙作祟?”陆明轩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案头的水文图上。临江县地处扬子江中游,上游有群山环绕,下游河道渐宽,若遇暴雨,江水宣泄不畅,极易泛滥。或许该从治理水患入手,而非纠结于蛟龙传说。
第二日晌午,水生蹲在江边清洗渔网,忽见远处漂来个浑身湿透的少年。那少年十五六岁,衣着华丽,腰间挂着块刻着水纹的玉佩,此刻正抱着块木板,在江水里载浮载沉。
“救人!”水生二话不说,甩下渔网跳入江中。江水湍急,他费了好大劲才抓住少年的手腕,拖到岸边。少年呛了几口水,咳嗽着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多谢壮士,我乃金陵水科院的学徒,奉师命前来考察江情,不想遇上漩涡,船翻了。”
原来这少年名叫周明远,师从南京工部员外郎、水利专家徐光启,此次沿江而上,记录水位、流速,不想在临江县段遭遇意外。陆明轩得知后,连忙将周明远接到县衙,好茶好饭款待,顺便请教水利之事。
周明远年纪虽小,却对水文颇有研究:“大人可知,扬子江上游植被破坏严重,每逢暴雨,泥沙俱下,河道淤塞,才会导致水患频发。所谓蛟龙作祟,不过是百姓对水患的误解。”
这话正合陆明轩心意,两人越聊越投机,竟忘了时辰。直到衙役来报,说渡口又出了事——今早新扎的祭江木龙,还没等推入江,龙首就无故断裂,木屑上还有深深的爪痕。
“走,去看看。”陆明轩带着周明远赶到渡口,只见一堆碎木头散在地上,围观百姓个个面色凝重。陈老汉蹲在旁边,用布满老茧的手摸着断裂处:“大老爷您瞧,这痕迹分明是爪子抓的,除了蛟龙,还有什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周明远蹲下身仔细查看,忽然皱起眉头:“这爪痕虽深,却有蹊跷。若真是蛟龙所抓,受力点应均匀分布,可这些痕迹左边深右边浅,倒像是有人用利器刻意为之。”
此言一出,百姓们顿时炸开了锅。有人说周明远是书呆子,不懂蛟龙的厉害;有人却若有所思,小声嘀咕:“难道真有人假扮蛟龙,故意捣乱?”
陆明轩却觉得这说法有理。若真有人借蛟龙之名制造恐慌,背后必有图谋。他当即下令,让衙役暗中调查近期可疑人物,同时让周明远在江边设立观测点,记录水位和水流数据。
接下来的几日,临江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水生跟着周明远学测水位,渐渐对水利产生了兴趣。这日傍晚,他正在芦苇荡里插标杆,忽然听见深处传来窸窣声响。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一个黑影正在搬动石头,露出个洞口。
水生屏住呼吸,悄悄靠近。洞口约有三尺高,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明天就是七月十五,龙王爷的祭日,这次一定要让百姓见识见识蛟龙的厉害,多捐些香火钱。”
“放心吧,”另一个声音带着笑意,“那木龙的爪子是我用刀刻的,那帮愚民哪里分得清真假。等今晚把‘龙鳞’撒到江里,明天再弄个‘龙现身’,还怕他们不乖乖掏钱?”
水生听得心惊,原来真有人假扮蛟龙,借此敛财!他悄悄退回,转身就往县衙跑,不想脚下一滑,踩断了一根芦苇。洞里的人听见动静,立刻追了出来。
好在水生熟悉地形,在芦苇荡里左躲右闪,终于摆脱了追兵。赶到县衙时,他已是气喘吁吁,将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陆明轩。
“果然有猫腻!”陆明轩一拍桌子,“周公子,咱们今晚就去会会这些‘蛟龙’。”
三更时分,月黑风高。陆明轩带着衙役埋伏在江边,只见三个黑影抬着个巨大的竹筏,筏上绑着用青漆刷过的牛皮,远远看去,竟真似蛟龙的鳞片。他们将竹筏推入江中,正要点燃火把,忽听得一声大喝:“大胆贼子,竟敢假扮蛟龙,祸害百姓!”
黑影们吓了一跳,刚要逃跑,就被衙役们团团围住。一番审问,才知道为首的竟是县东的恶霸张贵。这张贵早年靠走私食盐发家,近年来见百姓因水患困苦,便想出假扮蛟龙的主意,先是破坏祭江木龙,制造蛟龙发怒的假象,再趁百姓恐慌时,以“捐香火钱保平安”为名,大肆敛财。
真相大白,百姓们既愤怒又羞愧。陆明轩当众严惩了张贵等人,又命人将收缴的香火钱全部退还给百姓。可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心里犯嘀咕:“那江面的漩涡、血色的江水,又该如何解释?”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陆明轩和周明远。他们决定顺江而上,探查水患的真正原因。临走前,陆明轩留下告示,承诺若三个月内治不好水患,便自请罢官。
一行人走了七日,来到上游的铜官山。只见山上树木稀少,岩石裸露,一场小雨过后,泥沙混着石子倾泻而下,汇入江中。周明远蹲在山脚下,抓起一把泥土:“大人你看,植被破坏至此,每逢暴雨,必然水土流失,河道怎能不淤塞?”
陆明轩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蛟龙”,是这被破坏的山林。他当即决定,在铜官山推行植树造林,禁止乱砍滥伐,同时疏通下游河道,修建堤坝。
回到临江县,陆明轩带着百姓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水生也跟着周明远学习水利知识,成了得力助手。陈老汉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想起逝去的妻子,忽然叹了口气:“原来这蛟龙不是在江里,是在人心里啊。”
三个月后,一场暴雨如期而至。陆明轩站在新修的堤坝上,看着江水在堤内奔腾,却再未漫过岸边。百姓们站在青石桥上,望着渐渐退去的雨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年冬至,临江县百姓自发组织了一场“谢江祭”。这次没有木龙,没有三牲,只有一筐筐刚摘的橘子、新烤的麦饼,还有一捆捆翠绿的树苗。陈老汉带着水生,将树苗种在江边,看着寒风吹过,树苗轻轻摇晃,仿佛在向江水诉说着什么。
多年后,当人们再谈起嘉靖年间的蛟龙作祟,总会说:“哪有什么蛟龙,有的是人心不足,有的是山河破碎。如今树茂江清,蛟龙自然也就没了踪影。”而那关于蛟龙的传说,也渐渐成了老人们哄孩子的故事,唯有江边的绿树,年复一年,守护着这片土地。
江水悠悠,时光流转。陆明轩离任时,百姓们送了他一幅画,画中扬子江碧波荡漾,江岸绿树成荫,一只青鸾停在枝头,而非传说中的蛟龙。或许在百姓心里,真正能带来平安的,从来不是对妖邪的畏惧,而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直到今天,临江县的老人们说起那段往事,仍会指着江边的老树:“看,那是当年陆大老爷带着咱们种的。蛟龙啊,就藏在这些树的根须里,藏在每一滴清澈的江水里,看着咱们呢。”话语间,既有对过去的感慨,也有对现在的珍惜,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许。毕竟,当人们学会敬畏自然、爱护山河,再可怕的传说,也终将成为历史的尘埃,而真正的平安,才会永远驻留在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