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三日,洞庭东山的“吓煞人”茶社前挤满了提篮携篓的茶娘。青石板铺就的晒场中央,十二口铁锅沿太湖石案摆成北斗状,锅下松炭噼啪作响,将晨雾烘出淡淡茶香。陆九渊一行到时,正见老茶娘周彩姑挽着袖口立在首锅前,腕间银镯叮当,与锅中茶叶翻炒声相应和。
“斗茶分三色:形、香、味。”主持斗茶的吴中雅士文徵明后人文墨溪抚着长髯,目光扫过案上二十份茶样,“今日有新客携‘机器茶’来比,且看我东山茶娘手艺如何。”话落时,西侧角落的茶商掀开蓝布,露出六罐银亮包装的茶叶,罐身印着“高温速炒·形美色润”的烫金字样。
沈青禾凑近细看,见机器茶条虽细,却松散如碎发,白毫大多脱落,色泽青中带灰,恍若病叶。反观茶娘捧出的手工茶,条索紧结如铜丝,蜷曲成螺旋状,浑身白毫密布,在晨光下竟似落满春雪,未近便有清幽果香混着嫩炒豆香袭来。“诸位请看,”周彩姑捏起一撮手工茶,在掌心轻轻滚动,茶叶竟如活物般旋转,“‘铜丝条,螺旋形,浑身毛’,此乃碧螺春三绝,全在揉捻时‘轻揉如抚婴,重揉似握剑’。”
说罢,她示范揉捻手法:双手如太极推手,在竹匾上画着∞字,掌心温度与茶青相激,竟腾起细小白雾,每片茶叶在翻转间自动收紧,叶缘微卷如美人笑涡。而机器茶商带来的茶叶,据说是“每分钟千次旋转的钢桶揉捻”,条索虽细却僵直,指尖一捏便碎,白毫簌簌而落,露出底下暗青的叶身。
“香分前中后三韵。”陆九渊忽然开口,执起评茶碗,先闻手工茶的干香:初如柑橘花绽放,继而枇杷蜜的甜润漫出,尾韵里竟藏着太湖石的冷冽,“此乃茶果共生的‘湖山韵’,需掌心温度唤醒。”转而嗅机器茶,只有单薄的青草气,混着焦铁味,如匠人失了火候的仓促之作。茶商面红耳赤,强辩道:“机器能精准控温,怎会不如人手?”
待茶汤泡开,差异更显:手工茶汤色嫩绿中泛着蜜黄,如春日太湖初融的湖水,茶芽在盏中舒展如螺,白毫悬浮似落雪;机器茶汤色青灰,叶底摊开如败叶,绒毛尽失,边缘焦黑。陆九渊以茶筅轻点水面:“碧螺春贵在‘鲜嫩醇爽’,手工揉捻时,茶娘需感知叶温,适时散热,方能保住氨基酸与茶多酚的平衡。”他忽然望向茶商,“你这机器高温急揉,好比大火烹鲜鱼,外熟内生,鲜味尽失。”
围观茶娘中响起窃笑,周彩姑趁热打铁,取出自家揉捻时用的檀木砧板:“看这板上包浆,是五代人手掌磨出来的。每到揉茶时,掌心汗渍混着茶香,天长日久竟沁入木纹,成了天然香引。”她指尖划过板上细密的揉捻纹,“机器铁桶再光滑,也带不来这人间烟火气。”
茶商仍不服,提议盲品。文墨溪遂命人将十份茶样编号,隐去来源。陆九渊闭目细品,每啜一口便在掌心写画:一号茶“香锐而短,味涩无甘”,是机器茶;三号茶“果香裹茶,喉底回甘”,乃枇杷树下的手工茶;七号茶“微带酸韵,叶底稍硬”,应是杨梅树下的茶青揉捻时稍重手。待揭晓结果,竟分毫不差,茶商脸色青白交加,讷讷道:“不想揉捻手法里,竟藏着这么多讲究……”
“讲究不在手法,在人心。”陆九渊望向晒场边的老茶树,枝桠间挂着茶娘们系的红绳,“东山人揉茶,讲究‘三不揉’:日头太毒不揉,掌心有汗不揉,心神不宁不揉。因知这茶叶吸着果香长大,揉捻时若不用心,便辜负了湖山的馈赠。”他忽然想起《茶解》中“揉茶如揉月,需得清光满袖”的句子,此刻方知,所谓“吓煞人香”,原是茶娘将太湖的风、果树的香、掌心的暖,全揉进了茶叶的筋骨里。
暮色染透湖山时,斗茶结果揭晓:周彩姑的“枇杷香螺”拔得头筹,茶盏边缘尚凝着未散的白毫,如落了一场不化的春雪。茶商默默收起机器茶罐,临去时向周彩姑深鞠一躬:“从前只道手工费时,今日才懂,这螺旋形里绕着的,是五代人的晨昏;这浑身毛里藏着的,是湖山的精魂。”
是夜,陆九渊独自坐在茶寮前,听着太湖浪拍岸的声响。案头放着周彩姑相赠的手工茶,白毫在月光下莹莹发亮。他忽然明白,为何碧螺春旧称“吓煞人香”——那不是夸张的赞语,而是世人初见其香、初尝其味时,从心底涌出的惊叹。这惊叹里,有对湖山灵秀的敬畏,有对匠人手艺的折服,更有对草木与人间温柔相待的感动。
当第一缕湖风拂过窗棂,茶寮里飘起新茶的清香。陆九渊望着杯中舒展的茶芽,想起白日里茶娘们揉捻时的神情:她们的手掌在竹匾上翻飞,像在编织一首关于湖山的诗,每一片茶叶都是诗中的字,而掌心的温度,便是让这些字活过来的韵脚。原来有些味道,终究要靠人间的烟火来煨;有些传奇,永远藏在匠人布满老茧的手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