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岛的春总带着股子水润的柔。清明前几日,湖面上的雾还没散净,陆九渊踩着青石板路往茶田去,鞋尖沾着的晨露混着泥土香,像是被揉碎的新茶泡在了湖水里。远远望去,一垄垄茶树顺着岛势蜿蜒,叶片上凝着的雾珠往下滚,把整座山都衬得绿油油、亮晶晶的,倒像是哪位姑娘把绿丝绦系在了洞庭湖边。
行到“柳林嘴”时,忽听得前头传来“簌簌”声。原是位老茶农蹲在茶树间,手里攥着把竹锄,正往土缝里埋些深褐色的东西。陆九渊凑近了看,见是晒干的茶梗,梗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白毫,像是给泥土别了串旧年的茶花。“伯爷,这是……”他蹲下身,指尖划过湿润的表土,发现土层里竟埋着不少这样的茶梗,横七竖八的,却透着股子自然的秩序。
老茶农抬头,额上的皱纹像茶树的枝桠般交错,笑起来时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后生仔没见过吧?咱君山人种茶,讲究个‘轮回’。”他用锄柄敲了敲泥土,“去年的茶梗、枯叶,都得埋回地里,等它们烂成泥,就成了今年茶树的奶水。”说话间,一只花母鸡从茶树丛里钻出来,爪子扒拉着土,竟啄起半片茶梗,“您瞧,连畜生都知道这是好东西。”
陆九渊伸手摸了摸埋着茶梗的土,松软得像发酵的面团,里头还缠着些白色的须根——那是去年的茶树根在呼吸。远处的柳树林传来蝉鸣,柳枝垂到湖面上,把湖水搅出一圈圈绿纹。他忽然想起太姥山的老钟,也是这样守着母树,让草木在土地里自生自灭,原来天下的茶人,心里都装着同一个道理。
“伯爷,这法子传了多少代了?”他捡起一片去年的枯叶,叶背的白毫虽已褪成浅黄,却还留着淡淡的茶香。老茶农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像是在暖着什么宝贝:“记不清了,只晓得我阿爷的阿爷那会儿,就说‘茶是土的孩子,土是茶的娘’。早年湖里涨大水,把岛上的土冲了层皮,多亏老辈人把晒干的茶梗全埋下去,第二年茶树竟比往年长得还旺。”
说话间,山风裹着湖腥味吹来,茶田里的茶树轻轻摇晃,新抽的芽尖碰着埋在土里的旧茶梗,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隔代的茶在说体己话。陆九渊看见老茶农的竹篓底铺着层碎茶末,混着些贝壳碎屑——那是洞庭湖边特有的养料,贝壳的钙质混着茶梗的腐殖质,把土地喂得又松又软。
“您看这土,”老茶农挖起一捧,让阳光照进土粒间的缝隙,“里头藏着多少茶的魂灵。去年的叶子落了,变成今年的肥;今年的茶梗埋了,又养着明年的芽。就像湖里的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都是轮回。”他忽然指着远处的岳阳楼,飞檐在雾里若隐若现,“范仲淹写‘先天下之忧而忧’,咱茶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知道把茶梗埋进土里,就是对土地的忧,对茶树的忧。”
暮色漫进茶田时,老茶农收拾起竹锄,篓底的碎茶末撒在田埂上,引来了几只麻雀。陆九渊蹲在原地,看见新长出的茶芽底下,去年的茶梗已冒出些白色的菌丝,像是土地在慢慢消化这些旧时光。他忽然明白,君山银针的妙处,原不在芽头多肥、白毫多密,而在这一垄垄茶田里,藏着的生死轮回——茶养土,土养茶,人在中间,不过是个传话的。
归途中经过柳林,露水从柳叶上滴落,打在埋着茶梗的土堆上,发出“嗒嗒”声。陆九渊想起沈从文写过的:“人事就是这样子,自己造囚笼,关着自己;自己也做上帝,自己来崇拜。”此刻的君山岛,茶农们用茶梗造的,却是个温暖的囚笼,让茶树与土地彼此囚禁,却又彼此滋养,生出这天下独有的银针茶。
夜宿岛上,听着洞庭湖水拍打着岸石,陆九渊摸了摸枕边的茶梗——那是老茶农送他的,说带回去埋在花盆里,能养出“会讲故事的土”。月光透过窗纸,照在茶梗的断面上,竟能看见细密的导管,像是土地与茶树之间的血管。他忽然笑了,觉得这小小的茶梗,原是天地写在泥土里的诗,等着懂它的人来读,来续写下一章。
正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每块泥土都藏着人的体温,君山岛的茶田亦如是。那些埋在土下的陈年茶梗,那些在茶田间弯腰的身影,那些关于轮回的古老话语,终究会化作新茶的鲜香,在某个清晨的茶杯里,重新展开关于土地、关于时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