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的晨雾还未散尽,陆九渊与沈青禾沿着石阶往天心寺去。石阶缝里积着经年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混着山间若有若无的茶香,倒像是谁在天地间轻敲木鱼。山风掠过岩壁,惊起几只灰鸽,扑棱棱的振翅声惊破了晨雾,远处寺院的檐角才从云雾里慢慢显形。
寺门大开,早有僧人候在那里,灰布僧袍上沾着露水,却掩不住袖口淡淡的茶香。住持明远法师合十行礼,引众人入禅房,只见竹几上已摆好素斋:一碟油焖笋,一钵野菜羹,几枚麸皮馒头,最显眼的是那套古朴的紫砂茶具,壶身刻着“吃茶去”三字,笔画间沁着深褐色的茶垢,倒像是岁月写下的批注。
茶宴开始,年轻沙弥提着铜壶注水,沸水冲在茶碗里,氤氲的热气中,武夷岩茶特有的火香与果香漫开来。陆九渊望着茶汤在碗中打着旋儿,忽然想起在三坑两涧见过的山涧流水,此刻茶烟袅袅,竟与山间云雾有了几分相似。明远法师执壶分茶,茶汤注入盏中时,忽见碗底浮现出淡金色的字迹,随着热气蒸腾,“禅茶一味”四字渐渐清晰,宛如有人用无形的笔,在茶汤里写就的偈语。
“施主可曾听过‘吃茶三碗’的公案?”明远法师放下茶壶,指尖抚过茶碗边缘的茶痕,“一碗涤昏寐,两碗破孤闷,三碗便见自心。”他说话时,窗外的银杏叶簌簌飘落,一片金黄正巧落在沈青禾的茶碗里,惊起细小的涟漪,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素斋与茶汤相配,竟生出奇妙的滋味。油焖笋的鲜甜、野菜羹的清苦,都被岩茶的醇厚化解,反倒衬得茶汤愈发甘冽。陆九渊夹起一箸笋丝放入口中,咀嚼间,茶的香气与笋的清香在舌尖交融,恍然觉得这哪里是在进食,倒像是在品味武夷山的山水——笋是岩缝里长出的清鲜,茶是云雾中酿成的醇厚,二者相遇,恰似禅与茶的相逢,本就同出一源。
“茶是水中佛,佛是茶中味。”陆九渊望着茶汤中若隐若现的字迹,忽然笑道。这话出口,禅房里的众人都静了下来,唯有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叮叮当当,倒像是茶汤里的涟漪化作了声音。沈青禾捧着茶碗,看碗中倒影微微晃动,茶汤里的“禅茶一味”四字也随之摇曳,竟如同在宣纸上晕染的墨痕,似有还无。
茶过三巡,住持取出寺中珍藏的古茶饼。茶饼表面布满茶梗与叶脉,纹路间凝结着深褐色的茶油,如同古树的年轮。“此茶存了二十载,”明远法师用茶针撬下一小块,“就像修行之人,经得住岁月打磨,方能悟出真味。”茶饼入水,茶汤很快变成琥珀色,香气中竟多了几分药香,醇厚绵长,直抵肺腑。
暮色渐浓时,众人离寺。陆九渊回望天心寺,见夕阳给寺院的飞檐镀上金边,山风掠过茶林,沙沙作响。他忽然明白,所谓“茶禅一味”,原不是玄奥的佛理,而是茶与禅共有的那份沉静——就像茶树在岩缝间默默生长,僧人在古寺中静静修行,最终都在各自的坚守中,悟出了生命的真意。
下山路上,沈青禾突然说:“你看那茶汤里的字,像不像老茶农指甲上的绿印?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陆九渊低头看手中的茶碗,碗底残留的茶汤泛着微光,恍惚间,“禅茶一味”四字又在眼前浮现,与三坑两涧的云雾、焙火时的炭火、采茶人指尖的绿痕,渐渐融为一体。原来这世间万物,都在各自的修行中,诉说着同一个道理。